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化妆(下册) 作者:渡边淳一 内容简介 渡边淳一的《化妆》是一部深入解析女性爱与恨、情与欲、梦想与现实、困顿与奋斗的暖心励志小说。艺伎铃子因被男友抛弃而自杀。同为艺伎的二妹赖子对姐姐的死难以释怀,放弃了京都高级料理店的继承权而去东京开店,伺机复仇。三妹里子顺从母亲继承了家业,整日忙于应付料理店的生意,机械的生活和虚伪的婚姻,迫使她投入了一段虚妄的爱情。读大学的小妹槙子,在厌倦了放纵生活之后,最终选择了传统的婚姻。京都老字号料理店的四朵金花,以各自独特的方式,绽放着她们樱花般绚烂的青春 阳炎篇 赖子从东京站的八重洲口到了新干线的十八号站台的时候,是下午的两点二十分。虽说离发车还有十分钟的时间,可火车到站的同时,车厢里的清扫工作也完成了,车一到站车门马上就开了。 看着站台上候车的旅客都纷纷上车了,赖子很着急地环视了一下站台。 昨天在电话里和槙子约好了直接在站台碰头,当时说得很清楚,是下午两点三十六分发车的“光”号,而且说好是在一等车厢的前面见面。 是不是昨晚玩得太晚,早上又睡过头了?赖子心急火燎地在站台上等着,还有三分钟就要发车了。乘客几乎都上车了,站台上没几个人影了。 “总是那么拖拖拉拉不遵守时间!” 赖子嘴里发着牢骚,心想不等她了,正要上车,忽然看见槙子沿着台阶跑了过来。 赖子舒了一口气,远远地招了招手,槙子和身旁一个拿着旅行提包的男子一起跑了过来。 “天啊!累死……” 槙子气喘吁吁地看了一眼手表。 “还有两分钟呐!” “开什么玩笑!你也等到快开车试试!” “姐姐教训的是,可士郎他……” 刚说了一半儿,槙子扭头看了看站在身旁的那个年轻人。 “这是我姐姐!这位是我的朋友小泉!” 听槙子向她姐姐介绍自己,那个年轻人毕恭毕敬地向赖子鞠躬行礼。 “我是小泉,经常听槙子跟我说起姐姐的事情!” “我想早点儿来,可士郎说来得及……” “不好意思!是我拦着不让她早出门的!” “先别说那些!槙子!你的行李……” 槙子听到姐姐提醒,好像才醒过神儿来,慌忙把小泉替自己拿着的行李接了过来。 “士郎你听我说,这个星期二我一定回来……” 见小泉点点头,槙子对他说了声“拜拜”,然后上了车。 两人的座位在车厢后三分之一的地方,槙子把旅行包放在行李架上向窗外一看,发现小泉还在站台上站着。 小泉马上就发现了槙子走了过来,可是隔着那么厚的车窗玻璃,两人根本没法说话。 “你回去吧!” 槙子对他喊,可年轻人还是规规矩矩地在那里站着。 一会儿,发车的铃声响了,槙子向他挥挥手,年轻人也朝她挥挥手,然后转身就消失在站台的那边了。 “天啊!能赶上车太好了!” 这下子就姐妹俩了,槙子靠在座位的后背上说道。 槙子今天上身穿了一件开襟的真丝上衣,下身穿了一条浅茶色的喇叭裤,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浅茶色的赛琳手袋。 赖子出门的时候也好一番犹豫,不知道是穿便装好,还是穿和服好,因为要去的地方是京都,所以还是选择了和服。还有一个原因,一周前刚买了一条紫藤色的厚布带子,她很想系上看看。为了和那条带子相配,选了一件淡紫色的结城捻线绸和服。 姐妹俩虽然一个穿和服一个穿便装,可并肩坐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很引人注目。乘客从过道上走过去的时候,都禁不住转头看姐妹俩一眼。 “好久没和姐姐一起坐新干线了!上次是三年前了吧?” “是你上大学那年的年底!” “车票钱是姐姐出是吧?” “我说让你出你也不想出吧!” “姐姐说得对!还是一等车厢好啊!” “刚才那个人,是你男朋友?” “姐姐觉得他怎么样?感觉还不错吧?” “还行吧……” “对我的男朋友,姐姐还是第一次说好啊!我打算和他结婚。” “你说的是真的吗?” “他从庆应大学毕业,现在就职于三兴商事,他的父亲可是大协银行的董事啊!” “那样的人能娶你?” “没问题的!他迷我迷得神魂颠倒,说是要和我结婚,天天缠着我。我昨天还去他家吃饭来着!” 就在不久前,还和那帮什么音乐人混在一起,甚至还被警察抓进了警察署,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找到了现在的这个男朋友,赖子简直有些目瞪口呆。 “我还是挺靠谱的吧?” 赖子心想,与其说那是靠谱,莫如说是为人处世很精明。不管怎么说,那总比和吸大麻的男孩子交往强。 “因为今天是星期六,我本打算和他一起去京都,把他给母亲介绍一下。可是现在家里因为里子姐姐的事情都乱套了吧?这种时候把他领到家里去也不好,干脆就算了!” 赖子今天之所以回京都,是因为接到了母亲的命令。 一个月前,里子刚从家里离开不久,赖子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大体的情况都听母亲讲了。那时候她安慰了母亲几句,还打电话给里子让她重新考虑一下,可里子根本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 赖子觉得,事到如今即使自己回到京都也没什么用,可能是母亲觉得心里不踏实吧,一个劲儿地让她回去。 母亲说了那么多次,不回去也不好。母亲还说了,这个星期天是铃子的忌辰,家里要给她做法事。 赖子告诉槙子星期六要回京都,结果槙子说也要跟着一起回去。 “这个时候,我要是把男朋友带回家去,该成的事儿也成不了了!” “你逍遥自在可真好啊!” 赖子看了一眼槙子那无忧无虑的侧脸,接着转过头来看大海。 电车风驰电掣向前疾驶,左边是伊豆海,右边能看到富士山。已经过了四月中旬,樱花已经开完了,但天晴日暖让人想起樱花盛开季节淡云蔽空的和煦天气,春日的阳光下海面波光粼粼。 车厢里卖东西的服务员推着小车过来了,槙子买了一杯咖啡,转头问赖子: “里子姐姐的事情赖子姐姐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里子说已经那么决定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可是,里子姐姐可真能下那个决心啊!” 槙子一直认为,里子是姊妹中间性格最稳重的一个,这次她离家出走,让槙子感到很震惊。 “我觉得她那么做只是遭罪,什么也得不到!” “那种事情根本不可以患得患失!既然是喜欢的人的孩子就应该生下来嘛!” 今年正月里第一次去神社参拜的时候,里子也说过同样的话。不过,那时候谁都不知道里子已经怀孕了。 “姐姐说的我也明白,可是,那样的话就得离开家,跟母亲断绝母女关系,还要和菊雄分开,有必要非得把孩子生下来吗?” “你说的也是!可是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啊!” “天啊!那么说姐姐是赞成里子姐姐把孩子生下来喽!” “我怎么会赞成呢?只是她本人觉得那样就挺好……” “不管她现在觉得怎么好,将来一定会后悔的,不是吗?离家出走,怕被别人知道,偷偷摸摸地把一个私生子生下来,里子姐姐会辛苦一辈子的!” 槙子越说心里越悲哀。一想到在家人里面对自己最亲最温柔的里子姐姐今后要背负那么沉重的负担活下去,槙子就觉得难过得受不了。 “里子姐姐啊!你可真是个傻瓜……” “你可不能那么说!”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我根本没说身为有夫之妇就不能和别人玩儿!想玩儿的话尽情玩儿就是了。我也碰见过里子姐姐和椎名先生见面,但我没跟任何人说。里子姐姐喜欢他,他也喜欢里子姐姐,那就足够了!我也希望里子姐姐多来东京和他幽会!可是,既然是玩儿就得玩儿得高明一点儿……里子姐姐既不可能和他结婚,又和他一个京都一个东京两地分开,没有必要连他的孩子都要生下来吧?” 对槙子来说,里子喜欢上别的男人倒也无可厚非,但不顾一切地痴迷于对方,甚至连对方的孩子都要生下来的那种执着认真却不可原谅。 既然是玩儿就要有玩儿的样子,必须有节制有道德。忘记原则痴迷于男人、沉溺于男人不可自拔,那属于顶风臭十里的玩家。槙子她们一直瞧不起那些为了追星奉献一切的献身型女孩子,而里子姐姐那么做的话,和她们又有什么区别呢?一想到自己最喜欢的姐姐竟然和那些肉弹型女粉丝处于同样的状态,槙子就懊恼得不得了。 “里子姐姐是个大傻瓜!是个过分认真的傻瓜蛋!” 因为槙子的嗓门有点儿高,赖子环视了一下周围的乘客,好像是责备槙子嗓门太高了。 “没有那样的事儿!她要是个傻瓜的话,怎么会下决心生孩子呢?” “生孩子有什么!傻瓜也能生孩子!因为她傻才要把孩子生下来,不是吗?” “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有坚定的意志,按照自己的意志勇往直前,饱受家人和世人的责难也毫不屈服地坚守自己的信念。那样的事情不是傻瓜能做得到的!” 赖子说的话槙子也很明白。但是,那样的话就等于赞同她生孩子的事情。作为大道理倒是可以接受,但是否能接受其行为则是另一码事。 “不管怎么说,我是坚决反对!不管姐姐说什么,唯有生孩子这事儿我不赞成!在这一点上我和母亲是一致的!” “其实我也不赞成啊!” “可是,姐姐刚才不是说里子姐姐那样做很棒吗?” “按照自己的意志坚持到底这件事情就是很了不起啊!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只要她本人觉得好不就行了吗?” “姐姐动不动就说什么活法办法,什么人各有志,那种说法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 “不是的!不过,这样的事情别人说三道四也没有用。时间会解决一切的!” “那样说就太奇怪了!那样不等于说人人都可以任其自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 说到这里,槙子突然对赖子这种好像什么都知道、气定神闲的态度很生气。 赖子确实是最早离开家在东京独自立业的,槙子一直对姐姐很佩服。 不论发生什么事情,赖子从来不沉溺于感情,总是那么冷静。槙子一直觉得那种冷静很让人信赖,但这种冷静现在看上去却成了一种置身事外、事不关己的态度。 “姐姐的那种说法我不明白!” 槙子觉得自己有些出言不逊,她忽然意识到这种分歧可能是因为姐姐和自己血脉不同。 槙子觉得,虽然里子姐姐和自己做的事情和想的事情看上去正相反,但实际上两人意外地相似。 槙子尽管不会和自己丈夫以外的男人生孩子,但她也恋爱了许多次,也认真地考虑过结婚。尽管有玩儿与不玩儿的区别,从根本上讲,两个人都很认真地追求自己的幸福。 但是,赖子的生活方式有些草率和随意。她虽然一个人单枪匹马跑到银座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打拼,但她身上有种不行就算了、什么都无所谓的行事风格。 那是因为生身父亲不同,还是因为她以非正常的形式失去了铃子这个最爱的姐姐?抑或是单纯因为她年长几岁?槙子对此不得而知。 两人就那样保持沉默,槙子看着窗外波光粼粼的大海,渐渐感觉过去心里的芥蒂慢慢消失了,自己可以坦率地说出想说的话了。 “我一直想让姐姐劝劝里子姐姐把孩子打掉……现在也只有赖子姐姐的话她能听进去了……” 赖子轻轻地点点头。 “那件事情以前在电话里也跟她说过,当然这次也要再劝劝她。我只是觉得,女人一旦决定了的事情,是不会那么轻易地改变的。她不改变也没办法,以后的事情即使姊妹也没法干涉。” “姐姐说的我明白!” 槙子点点头,端起放在窗边的纸杯,喝了一口咖啡。 光闪闪的大海突然消失了,电车进了隧道,穿过隧道又看见大海了。那样反复了三次之后,槙子对赖子说道: “这样下去的话,到了夏天咱俩可都要当姨妈了呀!” “你喜欢孩子吗?” “如果孩子可爱的话,很想要一个啊!” “好啊!那槙子生一个不就好了吗?” 槙子笑了一下,忽然表情认真地说道: “可是,我希望里子姐姐在我和他结婚之前不要离婚!” “天哪!事情怎么会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啊?不过,因为这点事儿你俩就告吹的话,还不如从开始就不谈呢!” “不是的!虽然我觉得没问题……” 槙子轻轻摇摇头,想起了一小时前刚分开的小泉的事情。 赖子和槙子到达京都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半,姊妹俩在站前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家里。 四月已过了中旬,白昼已经长了很多,暮色迟迟春日长,太阳将落却迟迟不落,东山那黑黑的轮廓也清晰地浮现在天空下。 每次看到那缓缓起伏的山峦,赖子都有一种“终于回家了”的感觉。 “还是京都好啊!” 赖子虽说是讨厌京都才离开的,但对故乡的爱恋却是另一码事。 到了家门前,发现门廊那里摆着朱红色的折凳,摆在地上的方形纸罩座灯也亮了起来。 领班还以为是来客人了,跑过来一看,原来是赖子和槙子姊妹俩。 “唉?原来是小姐啊!欢迎回家!” “我们回来了!总是辛苦您!” 两人直接从通往后门的栅门穿过院子进了家。 家里的女佣阿福出来迎接,赖子问她: “我妈妈呢?” “这会儿到宴会上去了,我这就去叫她!” 两人先进了母亲的客厅把包放下,刚休息了一会儿,母亲马上就回来了。 “怎么这么晚回来?” “我不是电话里跟您说是傍晚之前到家吗?” “这已经都是晚上了!” 说是晚上也才六点。就这样母亲还嫌晚,说明她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 姊妹俩再次给母亲问安,把从东京带回来的什锦珍味送给母亲,阿常只瞥了一眼说道: “你俩这会儿要到里子那里去不是吗?” “去倒是也行……” “里子这个不孝顺的东西……” 阿常一开口就把对里子的不满一口气全说了出来。 正因为她不能对别人说一直憋着,这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了。 “那菊雄怎么样了?” “他也真够可怜的!他那么卖力掌管账房,里子却做出那档子事儿来,我都不好意思正眼看菊雄的脸了!” “里子那边可有什么联系吗?” “她任意胡来,怎么有脸跟家里联系?真是个倔强的主儿!” 说着说着,又转回了对里子的愤慨,赖子边听边点头,瞅准时机说道: “好了吧!我俩这就到里子那里去!” “跟她说,让她早点儿去医院!你可别忘了!” 阿常又嘱咐了一遍,接着像忽然想起来似的去了厨房,从冰箱里拿来一个纸包。 “把这个拿去!” “妈妈,这是啥呀?” “瓢正家的竹叶寿司卷。” 赖子点点头,阿常却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喊道: “阿福啊!你在吗?” 母亲可能是不好意思吧,大声喊着阿福的名字,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留在客厅里的赖子和槙子相视一笑。 “那到底算怎么回事啊!明明那么生气,还给里子姐姐买了她爱吃的寿司!” “真是个奇怪的母亲!” 两人说完又笑了起来,接着开始准备出门。 虽然周围已经黑下来了,可里子住的公寓很快就找到了。听说里子的房间是二楼的二〇三号,可门口旁边的门牌上什么都没有写。 按了一下门铃,门马上就开了,里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天啊!是姐姐和槙子啊……” “晚上好!这么晚了不好意思!” “快点儿进来!虽然我这个家很小!” 这个房子进门就是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客厅和厨房,里面是一个带阳台的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间。 “别客气!随便坐!” 听里子这么说,赖子和槙子并肩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这里还什么都没有……” 见里子手足无措有些不好意思,赖子把从东京带来的礼物和母亲交给她的寿司拿了出来。 “这是母亲给你的!你觉得会是什么东西?猜猜看!” “天啊!是什么呀?” “是瓢正家的竹叶寿司卷,里子从小就爱吃不是吗?” “还真是的……” 里子接过来,慢慢地打开了纸包。 “母亲虽然很生气,可她心里还是惦记着里子啊!” “请原谅……” 里子手里拿着寿司,垂下了头。 “你这房子可真不错啊!” 赖子为了改变话题,环视了一下房间。 这是一栋新建不久的公寓,房间和家具也都整洁干净,可一想到里子怀着孩子一个人住在这里,赖子就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但是她表面上不能表现出来。 “要是这个地方的话,你什么也不用顾忌,舒舒服服地不是挺好吗?” 听赖子那么说,里子稍显落寞地笑了笑。 “虽然很小,但除了这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啊!” 赖子点点头,看了一眼里子的肚子。她虽然穿着和服,可一眼就能看出来肚子已经很大了。 “姐姐板板正正地穿着和服,和在家里的时候一模一样啊!” 听槙子在那里赞叹,里子回答说: “如果不穿和服,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肚子饿了!那个东西我们一起吃吧!” “槙子你这个人,你在说什么啊!那是给里子拿来的!” “总算到家了,可妈妈连饭都不让吃!说什么快点儿到里子那里去!” “我们一起吃吧!我这就去拿碟子!” 里子起身去了厨房。槙子把包着寿司的纸包打开一半儿,忽然指着右边的梳妆台对赖子说: “姐姐你看!那里有椎名先生的照片!” 赖子听槙子那么小声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梳妆台的前面果然竖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地方可能是外国吧?椎名满脸笑容地站在一座有英文标识的大楼前面。 “里子姐姐一定是经常看那张照片,寂寞的时候就对着相片说话吧!” 赖子刚责备了槙子一句,就见里子拿着碟子和筷子走过来了。 “还什么都没凑齐,不好意思了!” “没关系的!不用那么见外!” “哇!看样子很好吃哎!那我就不客气了!” 槙子迫不及待地先动手了。装在竹筐里的寿司每个都是用宽竹叶卷起来的,饭团上面是鲷鱼的生鱼片。 三姐妹从小时候就吃惯了这家的寿司。 “那我也不客气了!” 里子也用筷子夹起一个寿司,刚吃了一个就问道: “妈妈现在怎么样了?” 看样子她还是惦记那件事情,赖子静静地喝了一口茶说道: “里子妹妹,不管是谁说什么,你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 想不到赖子说出了这么仗义的话,里子感激地给赖子低头行礼。 “姐姐,太谢谢你了!” “整天忧心忡忡愁眉不展的话,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好!” 里子的眼泪一下子掉在了搁在膝盖上的手背上。 短暂的沉默之后,赖子像一下子想起来似的说道: “准备在哪家医院生孩子?” “是在崛川通大路边上的一家私人医院……” “你要是一个人心里不踏实的话,就来东京生吧!我陪着你。” 满脸泪水的里子摇了摇头说道: “我要在京都生!” “预产期是什么时候?我可以瞒着母亲到京都来陪你。” “多谢姐姐!” 里子忽然站起来去了里面的房间,可能是回房间擦眼泪去了吧,一会儿就表情愉快地回来了。 “槙子,这件衣服你要穿吗?我这么个身子已经不能穿了。” “真是太漂亮了!这是香奈儿衣服吧?这么贵重的衣服我要合适吗?” “对槙子来说可能有点儿太素气了!” “不!没有的事儿!我从以前就很想要这样的衣服!” 槙子拿着香奈儿衣服到梳妆台前面去了。 两个人从里子的公寓出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 里子想让槙子住下,可刚从东京回到家就在外面住有点儿对不住母亲,所以槙子决定还是先回家。 “姐姐,我明天再来!” 槙子说完,拿起了包着香奈儿衣服的包袱。 “我也想去给铃子姐姐扫墓,可这个样子也去不了啊!” “没关系的!去年刚给铃子过了七周年。” 赖子安慰她,不敢在家人面前露面的里子看上去确实很落寞。 “别太放在心上!生个好孩子!” 赖子说了一句鼓励里子的话,然后坐进了出租车,回头一看,里子站在路灯下一直在挥手。 “我怎么觉得里子姐姐那么可怜啊!” 等出租车转了弯儿,再也看不到里子身影的时候,槙子小声嘀咕道。 “没事儿的!里子很坚强的!” “母亲吩咐说的那些话,可是一句也没说啊!姐姐觉得那样好吗?” “有什么好不好!那样的话也说不出口啊!” 面对正在新房子里为生孩子做准备的里子,让她去堕胎那样的话确实说不出口。 “天啊!这下子只能生下来了!” “生下来以后再考虑也不迟嘛!” 能有姐姐说的那么轻松吗?槙子很是担心,可赖子一脸的满不在乎。这一点或许是在离家出走方面老资格的赖子的坚强之处。 “可是,菊雄也挺可怜的啊!” 今天还没见到菊雄,回家见到他该说些什么才好呢?槙子开始担心起来。 “给服务员和厨师们还什么都没说吗?” “不用说他们也隐隐约约地知道了吧!” “母亲也真不容易啊!” 槙子这会儿又同情起母亲来,于是开始憎恨让家里鸡犬不宁的椎名。 “椎名先生就想那样把里子姐姐扔下不管吗?” “那是里子自己一意孤行决定的事情,和椎名先生也没什么关系啊!” 听赖子这么说,还真是那个样,这下子连责备椎名的理由也没有了。 “椎名先生也挺可怜的!” 说了半天这个可怜那个可怜,最后槙子觉得大家都挺可怜的。 年轻的槙子再次感觉到,人生是那么不可思议、不可理解。 因为是晚上,从里子的公寓十分钟多一点儿就到了东山的家。 店里灯火通明,还能听到客人们的笑语喧哗。可能是领班过去说的吧?母亲马上就回来了。 “怎么样了?” 不等两人在客厅里坐下,阿常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回来晚了很抱歉!”赖子打完招呼,回答道: “里子收到了妈妈给她的竹叶卷寿司很高兴啊!” 阿常狠狠地瞪着两人,那意思是说:谁问你那个了? “照我说的都跟她说了吗?” “照您说的?说什么呀……” “让她去医院啊!” “可是,妈妈,那真不行啊!” 阿常的太阳穴瞬间抽动了一下,赖子也不管那些,继续说道: “肚子都那么大了,孩子可都会动了!都六个月了,让她去堕胎也太残酷了!那样做等于犯罪,也没有医生愿意给她做引产手术!” 阿常穿着在宴会上穿的和服,挺直身子,就像没听见一样把脸扭向一边。 “里子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到了这会儿不能说不行了!您就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吧!我在这里求您了!” 赖子双手按着榻榻米低头央求母亲,槙子见状也慌忙低下了头。 “里子妹妹也说了好几遍‘对不起母亲’!” 阿常突然站了起来,气冲冲地走到拉门那里又转回头来说道: “做那种任性的事情,她就不是我的孩子!” 阿常扔下这句话,哗啦一声把拉门拉上,到走廊里去了。 被留在房间里的姊妹俩面面相觑,不由地叹息。 “妈妈很生气啊!” “那有什么没办法啊!” 赖子好像很累了,用指头按了按眉间说道: “上楼睡觉吧!” “要不再把母亲叫回来吧!” “算了吧!别管她!” 赖子说完,噌噌上楼去了。 铃子的法事是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开始举行的。 因为去年已经举行了七周年忌辰,所以今年只是把和尚请到家里来诵诵经,置办了一些简单的饭食。 和尚诵经的时候,聚在佛前的是母亲阿常、赖子、槙子,还有菊雄和北白川的姨妈五个人。 一边听着和尚诵经,赖子忽然觉得,和茑乃家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菊雄身穿绣着茑乃家家徽的和服跪坐在那里乖乖地低着头,很不可思议。 这个人按说已经不应该在这里了呀…… 赖子虽有这种感觉,但菊雄从一大早就忙着准备饭食,装饰佛龛。不仅如此,昨天晚上见到他的时候,他还爽快地主动打招呼说:“回来啦?辛苦了!” 赖子只是对他点了点头,他竟然说什么“真是到了好季节了”!真是个不知忧愁的人。 他是忘了自己的老婆跑了?还是不想让众人为他担心?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个很奇怪的人。 也幸亏他那样,这样的话,赖子就不用为里子的事情向他道歉了,也不用和他说那些让人心情忧郁的事情了。不过,赖子感觉被闪了一下也是事实。 诵经结束的时候是十二点了,然后众人在里面的大房间吃饭。 因为僧侣们已经来过茑乃家好多次了,和家人都很熟,吃饭的时候,好像有人发现了里子不在。 “小老板娘是不是到什么地方旅游去了?” 听到一个僧人如此发问,在座的人顿时紧张起来,阿常马上回答说: “是的,她今天有个聚会,无论如何也脱不开身。” “是吗?那就有点儿遗憾了!满以为今天又能见到三朵金花了!” 赖子偷偷地瞄了菊雄一眼,发现他正在埋头吃小芋头,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似的。应该称他是个处事不惊的大人物?还是应该说他天生愚钝?赖子真是越来越搞不清楚了。 一边闲谈一边吃饭,午饭结束的时候是下午一点了,和尚们叫了一辆车回去了。 接下来,槙子说要去见朋友,说完就走了,赖子决定到里子那里去。 赖子在三楼的客厅里换衣服的时候,阿常从楼下上来了。 “你要去哪?” “到里子那里去一趟!” “今天是铃子的忌日,她也不回来祭奠一下?” “可是,您这么个生气法,她怎么敢来?” “我昨晚对你说的话,你可要好好说给她听!” 阿常扔下这句话,又哐当一声使劲儿把拉门关上,走了出去。 一说到里子的事情,母亲就是一副要吵架的架势,根本不能平心静气地和她说话。 这样下去,即使里子把孩子生下来,母亲是不是也不肯原谅她?还有,菊雄的事情母亲打算怎么办?这些事情赖子很想好好地问问母亲,可现在这个状态根本就不可能。 赖子两点的时候到了里子的公寓,发现她正在用纱布给将要出生的孩子做内衣。原以为她天天忙于店里的生意,根本就不会裁缝,没想到她正仔仔细细地做那种不让布边儿露在外面的袋缝。 “哇!好可爱啊!” 正当赖子展开缝了一半儿的小内衣看的时候,里子拉开大衣柜的抽屉给她看。抽屉里面除了其他的内衣还有衬袄和帽子,小孩的衣物一应俱全。 “这些都是你做的?” “那个上衣不是,其他的都是。” “妹妹真了不起!” “我不是闲得慌嘛!” 赖子让里子给她看了看大衣柜,然后问里子想不想上街。 “可是,我挺着这么个大肚子……” “没事儿!还不是那么显眼,还有,天天憋在家里多闷啊!” 里子好像很早就想上街,她马上做出门的准备。 “姐姐,今天的法事怎么样?” “还不是和以前一样!那些爱说话的和尚到家里来了,然后就吃了个饭而已。” “我去不成很对不住铃子姐姐,我在家里给她祭拜了。” “谢谢你!铃子要是看到里子的孩子也会大吃一惊吧!” 赖子说出这句话,忽然想起了铃子那年也怀孕了。 如果就那样生下来的话,现在应该上小学了。想到这里,赖子又想起了已经忘记的熊仓的事情,忽然气得不行了。 “不过也挺好啊!不管怎么说,里子还能把孩子生下来。” 赖子很想那么说,可强忍着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 铃子的忌日总是晴朗的好天气。按说四月中旬应该是时而突然降温时而风和日暖的不安定的季节,有时候还刮大风吹得樱花漫天飞舞,但记忆中铃子的忌日从未阴过天。 去年,铃子的七周年忌辰结束以后,一家人又去原谷看了樱花,那天也是个天气晴好的日子。那时候母亲、槙子和菊雄都在,菊雄还特意开车拉着一家人。 法事结束之后,姊妹三人穿着和服在樱花树下走的时候,旁边还有人对着姐妹三人喊:“哎哟!大美女!” 当然,那时候里子还没有大肚子,和椎名的关系也没有那么深。当时谁也没想到会弄成今天这个样子。 “又过了一年啊!” 赖子不由地小声发感慨,正在系带子的里子问道: “什么?” “我说从去年铃子的忌日到现在又是一年了。” “那还用说吗?” 里子刚说完,好像也想起了去年去原谷赏花的事情。 “那个地方的樱花现在也在拼命绽放吧!” “我们去赏花吧!” “我倒想去百货商店!” “好吧!那就去吧!” 准备好以后,姊妹俩出了门。 沿着公寓的走廊往前走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人迎面走来,还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 “你好!” “你好!今天真是好天气啊!” 只是和对方打个招呼就擦肩而过了。 “刚才那个人是住隔壁的夫人,前几天她问我丈夫在哪里工作!”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是从事纺织服装方面工作的。” “然后呢?” “然后她再也没问别的。” 想一想就觉得里子说的这件事情很让人心情沉重,可没想到里子表情爽朗地走进了电梯。 或许因为今天天气好又是星期天的缘故吧!大街上人潮汹涌。御室和洛北那边正是樱花盛开的时候,好像从地方蜂拥而来赏花的人很多。两人打车到了四条河原町,在那里下了出租车,进了百货商店。 “因为肚子大了,这段时间看什么都没意思!” 里子在饰品卖场前面边走边嘀咕。什么衣服啦手袋啦鞋啦,不管看到多么新潮的东西,现在肚子里怀着孩子也是没法打扮的。 “等生了孩子以后你再慢慢打扮自己吧!” “可是,生了孩子之后打扮又有什么用!” “没有的事儿!里子妹妹还年轻得很嘛!” 赖子安慰里子,可一想到里子这么年轻就要一个人生孩子,觉得她好可怜。 “好不容易一起来了,我送你点儿什么礼物吧!” “天啊!我太高兴了!姐姐想给我买点儿什么?” “你家里还缺什么?” 里子稍微考虑了一下说道: “那么,咱上六楼去看看吧!” “六楼?六楼有什么?” “六楼有婴儿用品!姐姐还没去过婴儿用品柜台吧?” 确实,里子现在最关心的事情或许就是孩子的事情。赖子点点头,上了扶梯。 “现在什么都有卖的!就连尿布都有!” 虽然哪层都很拥挤,幸好婴儿用品卖场还比较空。里子从婴儿服那里开始转着看。 出生后四五个月之前穿的上衣和衬袄旁边,摆着那以后穿的对襟毛衣、罩衫、裤子和幼儿护腿套裤等东西,上面的图案大都是花朵和小动物,非常可爱。 “太可爱了!” 因为是第一次到这样的地方来,赖子觉得什么都稀罕。 “里子,你觉得买什么好啊?” “好不容易让姐姐破费一次,那就买最贵的吧!” 都是婴儿用品,再贵也贵不到哪里去。再者说了,现在除了自己,没人愿意公开地给里子买婴儿用品。赖子一想到这里,就想给里子买她想要的东西。 “被褥买了吗?” “没,还没买。” 两人转着看婴儿用的小被褥。那里也摆着各种图案的小巧可爱的婴儿用的小被子。 “婴儿床呢?” “虽说早晚也得买,可现在买还有点儿太早吧?” “可是,早点儿准备下不是更好吗?” “准备得太早了,要是生不下来可怎么办啊?” “别说那么不吉利的话!” “可是,前些日子我听人说过,有个人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就把什么都准备好了,可最后还是流产了。” 女人一旦怀孕,好像对任何事情都变得神经质起来。 “那好吧!婴儿床过些日子我再送给你吧!” “真是太谢谢姐姐了……” 婴儿床的旁边还摆着存放衣服的衣柜、童车、放尿布的箱子、坐便器,还有学步车等东西。随着孩子逐渐长大,需要的东西也渐渐不一样。 看着眼前这些花花绿绿的婴儿用品,赖子忽然羡慕起就要生孩子的里子来了。 到现在为止,她一直很同情离家出走一个人生孩子的里子,可在婴儿用品卖场的里子看上去很幸福。尽管现在很辛苦,可有孩子的里子,将来或许比自己更幸福。尽管有痛苦,但能生下心上人的孩子,一定是女人最大的幸福。 “姐姐,你看这个怎么样?” 里子用手指着印着一排小鹿斑比的婴儿被问赖子。 “好倒是挺好的,不过那是适合男孩儿的图案啊!” “我觉得我会生个男孩儿!” “原来你还是想要个男孩子啊!” “男孩女孩都行,只不过男孩儿的话会像他不是吗?” 里子说话的时候,一对顾客走到她旁边。 那个女的和里子年龄差不多,肚子已经很大了,旁边有一个三十来岁、身材高大的男人陪着她。 那个女的把里子选好的印着小鹿斑比的婴儿被拿在手里,问身边的男人:“怎么样?” 赖子突然觉得印着小鹿斑比的婴儿被要被那两个人抢走了,连忙对里子说: “好吧!就买这个了!” 她见里子点头,马上指着那两个人正在看的婴儿被对店员说:“我要这个!” 眼看着手里拿着的小被子被买走了,那对年轻男女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一脸莫名其妙地去了旁边的卖场。 “姐姐,太谢谢你了!” 里子一边接过送货小票,一边向赖子低头行礼。 “还有别的想买吗?” “让姐姐买那么多东西,心里太过意不去了!” “没关系的!这件婴儿装怎么样?” 现在赖子有一种冲动,什么都想给里子买。 虽然赖子也不明白那是为什么,但刚才那对男女刺激了她却是真的。 那两个人无疑是夫妻吧!在父母和家人的祝福下幸福地结了婚,不久就要生下第一个孩子了。夫妻两人和他们的父母也一定在期待孩子的降生。 在那种幸福的日子里,今天恰逢星期天,妻子和丈夫一起出来买东西了。从婴儿服到婴儿被到婴儿床,妻子都是和丈夫手拉手在商量。那是幸福的一对,对未来没有任何的不安和恐惧。 和他们相比,里子买婴儿用品的时候,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想必里子以前也来过好多次了,恐怕每次都是一个人来。 但是,那时候里子的身边一定有像刚才那样的幸福夫妻在买东西吧! 来婴儿用品卖场,对于里子来说,一定既喜悦又痛苦的。今天里子之所以说想上街,进了百货大楼就直奔婴儿用品卖场,或许是因为今天是和姐姐两个人一起吧! 赖子刚才还对怀着孩子的里子感到了嫉妒,但现在发现,里子也有里子的悲哀。 “里子,姐姐今天什么都给你买!” 赖子心里升起一股豪气,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里子的丈夫。 在百货商店买完东西出来的时候是下午四点了。 因为是星期天的傍晚,大街上依旧是人流如织。中午之前天空还是晴朗的,这会儿天上飘着一层薄云,被四条通大街上林立的高楼大厦切割成条条块块的东山,在樱花季节淡云遮蔽的天空下,迷雾蒙蒙的。 赖子手里有两张四点半开始的“都舞”的门票。因为每年铃子的忌日都和“都舞”的演出期间重叠,赖子几乎每次都去看。 虽说中途放弃了做舞伎,但对于赖子来说,祇园是她度过了从少女到女人的过渡期的地方。虽说后来自己只身去了东京,已经和祇园没有任何关联了,但花街还是她萦绕于心的地方。 可以说,现在一年一度看都舞是赖子和祇园之间唯一的牵连和羁绊。铃子之所以选择在有都舞表演的四月自杀,说不定其中包含了她希望赖子永远不要忘记祇园的心愿。 “我有两张票,去不去看?” 赖子邀请里子一起去看都舞,但里子好像不太想去。 如果去看都舞,当然会遇到自己熟悉的艺伎和舞伎,还会遇见茶屋和小方屋的老板娘们。 里子不愿让她们看到自己的大肚子…… 里子的心情不说也知道。 “那么多客人,谁还顾得上看你的肚子!” “除了千鹤以外,我还谁都没告诉呢……” “可是,你也不能永远捂着盖着啊!” 两人被人潮推着走在四条通大街上,赖子又劝了里子一次。 “知道了就知道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你也结婚了,不如干脆在她们面前露一面,你说呢?” “为什么呢?” “与让别人问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怎么老长时间没见你了’相比,大大方方露面不是显得更自然吗?” 听赖子那么说,里子好像有点儿动心了。 “真的没事儿吗?” “你和我在一起,没事儿的!” 就这样,两人过了四条桥,到了“一力”的旁边往右拐。 大街的左右两侧装饰着灯笼和樱花树枝,灯笼上印着祇园町的标志——串在一起的米粉团。家家户户的门口都贴着都舞的海报,海报上印着舞伎的照片。 十年前,赖子也和铃子一起上过海报。那时候也为周刊、杂志封面和广告拍了很多照片,即使现在去家里的书架上找找,应该还能找到很多这种照片。 赖子有一段时间曾经厌恶得连看都不想看了,现在反而很怀念那些照片。 可是,日月如梭,日子过得也太快了! 十三年前和赖子一起去做舞伎的那些伙伴,现在还去宴会陪侍的只有三个人了。那个时候,光舞伎就有将近五十人,和现在的十四五个人根本没法比。 而且,当时的舞伎里面,祇园町的茶屋或艺伎的女儿或她们的亲戚占了一大半,从外面来的舞伎很少。 正因为人多,所以修业也非常严格。哪怕只有稍许疏忽,就有可能失去参加都舞表演的机会。也有人因为瞒着师傅去拍电视,或不请假去海外旅游,而失去了站在舞台上表演的机会。 “你不能去参加都舞表演!” 当时的舞伎们最害怕听到师傅的这句话。 做舞伎的时候,每天的工作就是给那些取得艺名的阿姐舞伎擦拭梳妆台,或者给她们换溶化白粉膏的水。 还有,在发型还是桃割发髻的时期,披肩和短外罩是不允许穿的。到了天寒地冻的日子,赖子总想早一天有资格披上披肩。 这些虽然都是往事了,但走在茶屋鳞次栉比的花见小路上,赖子总觉得那些事情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举行都舞表演的歌舞练场一带已经是人山人海了。 四点半开始的都舞表演是当天最后一场了,门票全都卖光了,几乎连站席都没有了。外地来的游客把入口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还能看到外国人的身影。 两人并肩走了进去,在走廊里早早就遇上了茶屋和料亭的老板娘们。 “你好!” 简单地和她们互相打个招呼,两人去了二楼的茶席(茶道用语,调茶的座位,茶会)。 今天表演点茶的是一个名叫吉福的艺伎,赖子当年和她一起做过舞伎。她当然早就过了襟替,成了一名风姿卓越的艺伎。赖子之所以今天一定要来,也是因为今天是吉福表演点茶的日子。 引座的人很会来事儿,把两人领到了从前面数第二排的座位上。吉福先看到了赖子,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赖子一边点头,一边回报她一个笑脸。 因为对方正在表演点茶,所以不能和她说什么话,但仅仅是四目相对,赖子心中的怀念就被唤醒了。 品过茶,用纸把豆沙包和碟子包起来,给吉福使了个眼色,从茶席出来的时候,舞台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 看样子要从人缝里穿过去才能到座位上去,里子好像有些踌躇,赖子也不管那么多,拉着里子的手走到了中间稍微靠前的座位上。 好像就等着两人落座似的,舞台的大幕徐徐拉开了。 今年都舞表演的曲目叫《风雪花名所图会》,以风景名胜春夏秋冬四季的景色为背景,在舞台上展示其最精彩的部分。 第一景是《置歌》(三弦曲的舞曲,舞者登场前的序曲),接下来是《春霞日吉神社前》《殿上赛菖蒲》《莲香山庄捉流萤》《竹生岛月之舞》《比叡山东塔红叶》,还有模仿画师茂兵卫画作的《天桥立雪道行》,最后以《花都尽赏》告终。 其中《竹生岛月之舞》是最精彩的部分,舞台上出现了龙神和舞女。 龙神的角色很难演,舞蹈是由比赖子早四年的前辈孝代来表演的,而扮演舞女的则是和赖子同期的佳乃江。 赖子正看得如痴如醉,里子把脸凑过来小声说道: “姐姐要是一直做舞伎的话,现在扮演龙神的一定是姐姐!” “怎么可能呢?我根本演不了!” 赖子摇摇头,可她见佳乃江在台上扮演舞女的角色,心想那也有可能。 “身怀技艺的人真好啊!” 月之舞刚结束,里子就在那里小声发感慨。 “会技艺的人也能忘掉心上人不是吗?不管是鼓还是三弦琴,想念对方心里难受的时候,拼命敲鼓、尽情弹琴直到指尖上渗出血来,那样就能够忘掉烦恼和忧伤,不是吗?” 里子表面上装着爽朗,可心里一定很苦吧!这要是在东京的话,自己可以帮她和椎名相见,但东京和京都离得那么远,实在是爱莫能助。 “里子妹妹,要学会忍耐!” 现在的赖子也只能这么说。 都舞表演大约一个小时就结束了,两人出来的时候差一点就六点了。暮色终于笼罩了小巷,红灯笼显得愈发鲜艳了。 “我们去什么地方吃饭吧!” 这次也是赖子提议去吃饭,两人走到四条的三筋前面往右一拐,走进了一家叫“牌坊”的料亭。 拉开格子门就是长长的甬道和院子,再往前就是正房了。以前全是铺榻榻米的房间,近来在入口右边的房间里安上了柜台,使房间来了一次改头换面,这样的话,偶尔造访的客人也可以很随意地进来了。 这家店的年轻儿媳直到两年前还是一个舞伎,里子也认识她。姐妹俩运气不错,在空着的柜台一头坐了下来,料理就让厨师看着办,然后点了啤酒。 “真是好久不见了!” 老板娘和她年轻的儿媳挨个过来打招呼。 “您那么忙还光顾小店,真是非常感谢!今天和您姐姐在一起,真好啊!” 看样子,没人知道里子已经离开家了。 “我也想在东京开这么一家店!” 说是柜台,其实就是把日式房间的地板切下一块儿之后装上的,透过身后的赏雪纸拉窗,可以看到装着方型纸座罩灯的院子。 “姐姐要是开了店,就雇我吧!” “你说什么呢!里子!” 赖子环顾了一下四周,不管是客人还是柜台里面的年轻主人,好像都没察觉两人在说什么。 “可是,我也无处可去啊!” “没有的事儿!你得好好守着老家……” “即使我想守着,母亲也不会答应啊!” 听里子这么说,赖子也没信心了。 但是,假设里子就这样把孩子生下来,那茑乃家会怎么样呢?赖子一想到这里,心里就着急。 “不管谁说什么,茑乃家都是你的!” “可是,不是还有菊雄吗?” “说什么傻话!菊雄不过是个女婿,和我们没有丝毫血缘关系!不能因为你离开家了,就把茑乃家交给他!” 七年前,赖子离家出走的时候曾想茑乃家爱啥样啥样,可现在一想到茑乃家有可能落到菊雄手里,忽然觉得很可惜。 “好了,现在不要考虑多余的事情,你一门心思生个好孩子就行了!” 因为老板娘的儿媳过来倒酒,赖子停下不说了。 “您还是那么漂亮啊!” “哪里啊!我都这么大年龄了!听说您要生孩子了是吗?” “是的!托您的福,孩子已经六个月了!” 正说话的时候,老板娘抱着孙女从柜台里面出来了。虽说是个女孩子,可对老板娘来说,是她的第一个孙子辈的孩子,看样子她喜欢得不得了。她自己抱着孩子挨个给那些熟悉的客人看。 “真是个小美人啊!这可是将来的京都小姐啊!” “京都小姐可不行!我想让这个孩子学舞蹈!” 一个观念陈腐的老板娘如此执着很是滑稽,在座的客人都笑了。 “对吧孙女?咱不喜欢做什么京都小姐是吧?” 老板娘对着婴儿说,在孩子的小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就走开了。 “真好啊……” 听里子这样小声说,赖子给她倒上啤酒问道: “你和椎名先生有联系吗?” 里子的表情瞬间僵硬起来,轻轻点了点头。 “他知道你住在公寓里吗?” “经常来电话。” “他都说什么?” “一开始的时候他很反对,现在好像已经死心了。” 赖子点点头,喝了一口啤酒问道: “他不来京都吗?” “他说要来,可我告诉他不用来。” “为什么?” “我说得不对吗?他那么忙……” 里子说完,表情忽然明朗起来。 “昨天晚上,姐姐回去以后他来电话了,还问我身体怎么样呢!” 那么一句话就值得这么高兴吗?赖子觉得里子很值得同情,可里子又接着说: “我已经决定在生孩子之前不见他了。” “你怎么……” “不是吗?现在挺个大肚子这么难看,我可不想让他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 “好吧!生下来之后会见面吧?” “他要说肯见我的话,我就和他见面……” “他一定说想见你吧?” “说是说了,可我知道他很勉强。” “没有那回事吧!椎名先生不是个很善良的人吗?” “那可真是个好人!可是他觉得麻烦也是事实吧?” 里子要这么说的话,赖子也无话可说了。 里子和椎名之间有过什么样的交谈?做过什么样的约定?以后的事情会怎么样?这一切除了当事者之外,谁也无从知晓。 “我明天就回东京了,有没有什么话让我捎给椎名先生?” “明天就要回去了吗?真好啊!我也想去!” “那好啊!一起去吧!” “不,我可不去!” 里子很坚决地摇摇头。 “我没事儿的!我很坚强的!” “那个我知道,可是肚子越来越大,是不是得雇个保姆什么的?” “不用!千鹤说,到时候她住在家里陪我。” “你又说那些,她也要去宴会上陪客人……” “姐姐你可真爱操心啊!” “那还用说吗?一个宝贝孩子就要出生了,那个孩子今后是要继承茑乃家的家业的!” “为什么那么说?” “那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吗?不管孩子的父亲是谁,毕竟还是你的孩子吧?这个孩子注定要继承家业的!” “姐姐真的那么想吗?” “那还用问吗!” “谢谢姐姐!” 里子在柜台下面突然紧紧握住了赖子的手。 牡丹篇 今年的黄金周只有最后的五号那天下了雨,四号之前天气一直晴好。 赖子店里的姑娘们几乎都出去旅游了,一般都是在外面住一两个晚上的那种长途旅游,好像也有去海外旅行的。 但是,为了改造酒吧的内装修,赖子一直待在东京。 “雅居尔”酒吧就像她的名字一样,色调是以蓝色为基调的,桌子和椅子也是和蓝色基调相配的。 虽说开店已经过了四年了,可因为中间换过一次地毯,所以说也不是那么旧。 但是,赖子决定要趁着这个黄金周把酒吧内部重新装修一遍。她告诉客人们从四月二十九号到五月五号因为酒吧装修要暂停营业的时候,也有客人问这么好的酒吧为什么要重新装修。 说实话,赖子对现在的酒吧内装已经都点儿腻烦了。 客人一般就是一个月来那么一两次,再多也就是一周两次,而且每次也只坐一两个小时,然后就回家了。 但是对于赖子来说,一天的一大半都要在酒吧里度过。 开始的时候还觉得很精美别致的室内装饰,每天看着也就腻烦了。每个傍晚时分,走在从青山的公寓去银座的路上,一想到又要进那个酒吧,就觉得有点儿兴味索然。 不光赖子有那种感觉,好像店里的姑娘们也都是同样的心情。有个叫明美的姑娘从开业那天就在酒吧里工作,有一次听见她小声叽咕:“这家酒吧也有点儿破旧了!” 那时候客人们已经都走了,她只是无意间说了那么一句,但话里面确实包含着对内部装饰的腻烦。 赖子倒没听到客人发什么牢骚,但姑娘们腻烦了店内装饰却不是个什么好事情。那会让姑娘们失去工作的热情,还会影响她们对客人的服务态度。 赖子心想,还不如下决心在出现那种情况之前,把酒吧内部重新装修一遍。 当然,想对酒吧内部改头换面就要花钱。但是,如果大家因此心情焕然一新,酒吧再焕发生机的话,那反倒是个好事情。 话是那么说,真要装修的话,确实要花一大笔钱。 一般来说,银座的酒吧要重新装修的话,按行情来说,平均每坪要花费一百万左右,当然要豪华装修的话就没顶了,也有酒吧每坪花费一百二三十万到一百五十万。 赖子的酒吧有十五坪。如果按照每坪一百万来算,那就是一千五百万。 虽说赖子多多少少有点钱,但考虑到以后的事情,还得从银行借七八百万。 幸好和三京银行很早就有业务关系,一方面也因为银行的副总裁伊关先生是酒吧的客人,所以银行很痛快地就答应了贷款给赖子。 剩下的就是考虑让谁来负责装修了。按照一开始的计划,赖子本打算委托给上次给自己酒吧装修的那家公司。 但是赖子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决定委托给一个叫日下的年轻人。 赖子认识日下是一年前的事情。 第一次,他是和一个叫边见的广告代理公司的营业部长一起来的。 边见是个很开朗很活跃的客人,从酒吧开业那天起就一直很关照酒吧的生意,对赖子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客人,只不过去年春天,有一次在回家的出租车里对赖子动手动脚,被赖子拒绝以后,他就躲得远远的了,但是夏天的时候有一次日下一个人突然来了。 他在酒吧门口问:“我可以进去吗?”赖子说:“请进!”于是他就很不好意思地缩着身子进来了。 赖子还以为他是为边见的事情来发什么牢骚的,可他的举止态度根本没有那个意思,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静静地喝酒。 那时候,赖子第一次知道日下是个室内装潢设计师,还经营一个叫“工艺社”的装饰公司。 通过交谈才知道,他和边见是因为以前给他的广告画过插图才认识的,所以上次才跟他一起来的。 他今年三十二岁,虽然比赖子大三岁,但在酒吧里看上去要比赖子年轻得多。 第一次的时候,日下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然后站起来问:“我可以再来吗?”接着要用现金结账。 在“雅居尔”几乎没有客人付现金。作为酒吧一方,除非是第一次来的客人或很奇怪的客人,一般不会要求他们付现金。 日下当然也递上过名片,以前还和边见一起来过,赖子觉得他可以挂账,但他说“因为是第一次”,坚持付了现金走了。 从那以后,日下经常出现在酒吧里。 他可能觉得一个人独占一个包厢有点儿不合适,从第二次开始,他都是和两个以上的朋友一起来,但每次都是日下结的账。因为同来的都是他大学时代的朋友,一个个都很年轻,乍一看上去,作为雅居尔的客人很不适合酒吧的氛围。 但是,日下的那种客气到有些张皇失措的态度,让赖子感到莫名的喜欢。 从中年到了初老,男人就渐渐变得不好伺候了。刚才还摆架子逞威风,忽然就变得乖张起来,鸡毛蒜皮的一点点小事儿就开始吹毛求疵地找茬。只要赖子和其他客人说话稍微亲热一点儿,马上就开始嫉妒。 从这一点上看,日下他们就省心多了。即使陪酒的姑娘少,他们也能忍受,也从不会莫名其妙地闹别扭或放肆任性。客人很多的时候,一旦有新客人进来,他们就马上站起来把包厢让出来。 正因为酒吧过去一直接待上年纪的客人,年轻人的那种爽快就格外显眼。 既然连赖子都对他有好感,其他的姑娘当然也对他很有好感了。过了半年左右,日下就成了姑娘们在背后最喜欢的人。 但是,日下好像从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对赖子很有意,赖子一坐下他就开始紧张,稍微陪他说几句话他就心满意足地走了。 他不像其他客人那样又是握赖子的手又是摸赖子的身子,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赖子看。 赖子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年轻的男子盯着看,但她并不觉得不高兴。比起被中年男人用色眯眯的眼神儿盯着,被清澈的年轻人的眼睛盯着感觉要好多了。 赖子很欢迎日下来酒吧,可雅居尔并非那种便宜的酒吧。客人几乎都是大公司的董事高管或部长级的人物。 日下虽说也顶着个社长的头衔,可他的公司只是个小小的有限公司。 一个月虽说只来一两次,可一个人一次就轻松花掉两万。 赖子给了日下一个不收服务费的学生价,即使那样也要花一万五六千。 从去年秋天起日下开始挂账,但酒吧一给他把账单寄过去他马上就付钱。 赖子觉得再晚几天也不迟,可他就是那么诚实守规矩。 赖子对他说起装修的事情是去年年底的时候。那时候日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怯声怯气地对赖子说: “如果您觉得合适的话,就让我来做吧!” 赖子虽然不知道他作为一个室内装潢设计师本事如何,但觉得要是这个年轻人的话,交给他做也未尝不可。 “到时候真要装修的话,一定拜托你!” 当时赖子是那么答应的,但那时候她觉得装修的事情还早呢。 赖子把装修的事情正式委托给日下是今年三月初的事情。 “我想这个黄金周装修酒吧,你觉得怎么样?” 赖子说了一下自己对装修的希望和要求。 因为酒吧到现在为止是以蓝色为基调的,她这次想把酒吧改成一种更素气更简约的风格。 自从酒吧开业到现在已经四年了,客人也稍微上年纪了,为了和客人的年龄相符,赖子想把酒吧的氛围改成比较安静的氛围。 日下只是默默地在那里听赖子讲,第二天就把报价单拿来了。 “您看这个报价行吗?” 赖子看了一眼报价单,总额那个地方写的是一千二百万。 “就这些钱能行吗?” “没问题!” “可是,现在不是每坪就需要一百万吗?因为我的酒吧有很多上年纪的客人,椅子也得换成那种坐上去很舒服的那种。” “我想办法吧!” “你不用那么勉强,需要的钱我该出多少出多少!” “先照这个报价让我做吧!” 赖子说再加点钱,可日下坚持说“这样就行了”根本不听,赖子只好就那样把装修的事情交给他了。 虽说是黄金周,因为今年的四月二十九号是星期二,在银座很多酒吧三十号、一号,二号都营业,一直到星期五。 因为雅居尔也和其他酒吧一样营业到星期五,所以实际的连休加上四号的星期天只有三号、四号和五号这三天时间。 员工们因为可以连休三天都高兴得不得了,但酒吧的装修必须在这三天内完成。这三天里要粉刷墙壁,还要更换地毯和桌椅,到底能不能完成,赖子很是担心,但日下说:“一定能完成!” 不过,为了酒吧装修,日下在放假的一周前就做好了装修的效果图,好像连桌椅也都订好了。 连休第一天的三号早晨,赖子九点起床,冲好咖啡之后给店里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马上传来了日下的声音。 “今天早晨八点就开始工作了,您什么时候来看看?” 对方那么问,可赖子刚刚起床还没法出门。 “我中午过去!” 赖子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日下几乎没说起过自己公司的事情,但听他的朋友说,他在三田的庆应附近有公司的办公室,手下有两三个员工。 公司的业务范围很广,从酒吧的内装修到广告杂志的插图制作,还有各家商店用的玻璃柜,好像还为商品陈列提供咨询服务。 “他虽然很年轻,但才华非同小可!” 日下的伙计们都那么说,可赖子没法去实际确认。 真的没问题吗…… 被他那颇似年轻人的诚实的人品和低廉的报价所吸引才把装修工程交给了他,但赖子越来越觉得心里不踏实了。 不管日下在室内装潢方面多么有才能,可粉刷墙壁、安装门和柜台都是泥瓦匠和木匠的工作。还有,地毯要找地毯厂家来铺,桌椅要让家具厂家来安装。 他那么年轻,能向那些人发号施令、使唤那些人吗? 过了中午,赖子去了酒吧一看,发现门敞着,里面堆满了木材和瓷砖,有两个年轻人正在里面忙活。 日下穿着猎装夹克和牛仔裤,拿着设计图给赖子说明。 但是,赖子最头痛看这种图纸了,日下怎么给她说明她也听不太明白。 “不管怎么说,希望改造成那种安静且富有品味的氛围!” 赖子说完,把来的时候在路上买的盒装寿司和蛋糕放下就回去了。 第二天赖子没有到店里去,日下给她打电话商量柜台的位置和桌子摆放的地方。 赖子想把柜台装得高一点儿,包厢即使改变了安放的位置也不减少数量。 “只有一件事,能不能把包厢改成三人座的小包厢?” “那也太不好用了,不行!” 赖子越来越担心,可订购的桌椅都已经进来了,那也没办法了。 赖子一直担心,第三天的下午去了店里一趟,发现店里面还是满地的木片和电线,看上去就像个堆放杂物的仓库。 “这个样子的话,明天之前能完成吗?” 赖子有些着急地问道。 日下挠着头回答说: “我会想办法的!” “光想办法可不行!必须按时完工!” 日下老老实实地点点头,那种年轻人的诚实、老实这会儿却让赖子感觉那么靠不住。 明天之前到底能不能如期完工?那天晚上赖子担心得迟迟睡不着。 不管多么晚,明天中午一点之前不能完工就麻烦了。赖子那么想着,半夜一点以后又给店里打了个电话,还是日下接的电话。 “你还在店里?” “今天晚上要搞通宵!” 对方这么说,赖子也不好意思说得太严厉了,只说了一句“务必,拜托了”,马上就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赖子上午忙着去银行并检查庆祝酒吧重装开业的东西,所以没能到店里去。中午的时候打了一个电话,还是日下接的,说是再有三个小时就完工了。 赖子半信半疑,两点以后去了一看,只有柜台后面的架子和桌子上摆放的装饰品还没弄好,其他的几乎都完成了。 按照赖子的希望,墙壁涂成了清一色的淡驼色,没有其他多余的装饰,两张画相得益彰很有味道。柜台是白木的,光看柜台的话,也有些像日本料亭。 除了天花板上的照明之外,在酒吧的两个角落里还装上了日本风格的方形纸座罩灯,整个酒吧弥漫着一种宁静的氛围。 “太好了!真是太棒了!谢谢你!” 赖子紧紧握住了日下的那双大手,抬眼一看,日下正满脸通红地低着头。 “你怎么了……” 赖子松开手,日下也慌忙把手抽了回来,再次向赖子低头道歉:“这么晚才完工很对不起!” 装修后焕然一新的雅居尔颇受客人们的好评。 “这不是很好嘛!这样一来感觉很安静很清爽!” 刚听有客人这么夸奖,接着又有客人半开玩笑地说:“总算有了大人的氛围了!” 过去的室内装潢确实过于依赖南欧的大海印象,过于浪漫,或许有一种孩子般的氛围。从这一点来看,这次的店内装饰虽然缺少几分华丽,但很雅致,能让上年纪的客人感到安静。 “这装修是谁做的?” 好几个客人这样问赖子,但赖子只是含糊其辞地说:“找了一个认识的人……” 倒不是他们知道了是日下做的有什么不好,但因为他们和日下有时候会在酒吧里碰上,所以赖子觉得还是不说为妙。还有,日下给自己的价格很便宜,作为一个客人也太年轻了,可以说,赖子脑子里有这些想法才没说出来。 不管怎么说,酒吧内部重装很成功,赖子总算放下心来。 装修完工的第二天,赖子给日下打电话说了一番感谢的话之后,要求他马上把账单寄过来。 可是,过了一个星期日下也没把账单寄过来。 三天后又催了他一次,这回总算把账单寄过来了,可明细下面的总额是一千二百万。 这个金额确实和当初约定的一样,但赖子一直觉得活儿干得好的话,稍微贵点儿也可以。 这次的装修一千二百万实在是太便宜了!对方即使要一千五百万自己也无话可说。 “花了多少就请你要多少!” 赖子那么说,可日下只重复一句话“这样就行了”。平日里他来酒吧的时候总给他打折,他或许是为了回报那份好意,可这样的话,赖子就更觉得过意不去了。 日下的公司那么小,赖子不觉得他的公司很挣钱。他本人也很年轻,也不像有多余的钱的样子。 这次的装修工程或许是成本价,要不就是多少出现了点儿赤字。日下出于年轻人的爱面子,好像有点硬撑,可他越那么说,赖子心里就越难受。 赖子按照账单上的金额给他把钱汇过去之后,权当表示感谢,她想请日下一起出来吃个饭。 “下周的周六可以吗?” “我真的可以去吗?” 电话里传来了日下那年轻人的兴奋而欢快的声音。 “地方选哪里好呢?” “我哪里都行!” “好吧!那我们六点去王子酒店的大堂吧!” 要选择王子酒店的话,那地方正好处在赖子住的青山和日下住的三田中间。 “谢谢您!” 日下可能在电话那头正对着自己低头行礼吧!赖子忽然觉得他那过分恭敬的口气很滑稽可笑。 银座的俱乐部周六几乎都休息。雅居尔也是如此,除了十二月份之外,周六都休息。 赖子被客人邀请去吃饭或看戏,尽量选择周六去,星期天一般不出门。 每天都到霓虹闪烁的大街上去,每周至少有一天想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待着。 到了约好的周六那天,赖子到了王子酒店的大堂一看,日下已经到了,在那里等她。 日下来酒吧的时候总是穿西装打领带,但今天穿了一套好像是订做的上面有细条纹的灰色三件套,系着一条华伦天奴的领带。三件套好像很适合身材高大的日下,但总觉得他是特意穿着来的。 “我们去哪里好呢?你还没吃饭吧?” 听赖子这么问,日下马上回答说: “马克西姆怎么样?” “你常去那样的地方吗?” “不是,只是偶尔去。”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你要是喜欢法国菜的话,就让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马克西姆餐厅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在东京也属于超一流的西餐厅,当然错不了,但赖子想去一个小而雅致的西餐厅。 赖子不觉得日下提出要去马克西姆是因为他经常去。因为今天是和女性见面,他想拼命向对方展示最好的地方,赖子觉得那是年轻人争强好胜的一种表现。 赖子从酒店大堂打了一个电话,预订了一家面朝并木通大街的名叫“萌普齐”的法国餐厅。那家餐厅的话自己经常去,那里的领班也认识,餐厅的氛围也很安静。 还有,那家餐厅的冷盘样数很多,酱鹅肝、鲍鱼和鱼子酱等等风味独特,盛在小碟里,十几种小冷盘一道道端上来,非常有意思。 两人进了餐厅,发现餐厅的工作人员给他们安排了里面的一个包厢。赖子先点了两人份的冷盘,然后问日下喝什么。 “我们喝葡萄酒吧!” 赖子不怎么能喝葡萄酒,但她没有表示异议。 领班马上拿酒水单给他看,日下稍微考虑了一下问道: “有六六年的波尔多马尔格吗?” “很遗憾,没有!” 听领班如此回答,日下小声嘀咕:“这可怎么办?”犹豫再三,他点了一种赖子从未听说过的葡萄酒。 “要是有波尔多就好了!因为六六年的葡萄最好!” 赖子微笑着点点头。 迄今为止,赖子和各种各样的客人一起吃过饭,几乎所有的客人都选择服务生推荐的葡萄酒。 和他们比起来,日下提出的要求很难,那或许也是年轻人想努力表现自己的一种虚荣的表现。 赖子觉得他再放松一点、举止再自然一些就好了,她问日下: “葡萄酒的味道如何?” “嗯!我觉得很好!” 可能他也觉得自己提的要求太多了吧!这回他很诚实地点点头。 “这个,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赖子说着,从手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 “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东西。” “给我吗?” 日下半信半疑地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套登喜路的领带夹和袖扣。 “这个太漂亮了!” 日下马上拿着领带夹在领带上比量了一下。 “那么,我现在就别上这个!” 日下把领带上别着的珍珠领带夹拽下来,把赖子刚送给他的领带夹别了上去。 这种直截了当的做派很像个年轻人。 “谢谢您!” 日下把崭新的领带夹别在领带上,再次向赖子深深地低头致谢。 吃完饭从餐厅出来的时候是八点多了。 “我来付!” 日下想付账,赖子拦住了他。 “那怎么可以!是我邀请你来的!” “那么下次我请!请您再陪我去一家!” 下了电梯走到外面,忽然感觉有点儿憋闷。现在才五月中旬,看天空的模样,好像要进入梅雨季节了。 可能是因为酒吧都关门了吧,虽然是周六的晚上,但并木通大街上行人很少。平时都是车水马龙的,可今天马路上的车嗖嗖地就过去了。 “去哪里好呢?” “哪里都行……” 赖子一边回答一边看旁边大楼的玻璃窗,然后就站住了。因为店家关门所以变得很暗的玻璃窗的对面,映出了一个穿和服的女人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怎么了?” “没什么……” 过去赖子和客人一起在街上走的时候,也好几次看见过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的身影,哪一次都不是有意识地去看,只是无意间猛然看到了而已。 那时候走在自己身边的,总是身材有点发福的中年男性。但今天玻璃窗上映出的是一个年轻男子,赖子觉得好像有了新发现。 “七丁目有一家我熟悉的酒吧,就是有点儿小,那种地方也可以吗?” 七丁目的话,走着去一会儿就到了。两人并肩往前走,很快就遇上了信号灯。虽然是红灯,但没有车要过来的样子。 日下突然轻轻戳了一下赖子的肩膀。 “过吧!” 话音未落,日下撇下还在那里犹豫不决的赖子,大步流星地过了马路。见他不顾信号灯横穿马路,赖子也不由地紧跟其后。 “红灯两人一起闯的话就不害怕!” 雅居尔的客人都是些很有身份的人,但年龄都很大了。和他们一起走路的时候,面对信号灯绝不硬闯。正要过马路的时候,哪怕绿灯刚开始闪也要大喊一声“危险”,立即站住,更别说红灯的时候硬闯了,也不会若无其事地说什么“两人一起闯红灯不怕”。 日下和那些经常和自己一起走路的上年纪的客人根本不一样。赖子久违地体味到了一种和年轻人一起走路的乐趣。 日下带赖子去的是七丁目街角大厦地下的一家叫“萨布莱”的酒吧。酒吧很小,除了柜台里面只有一个包厢,店里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妈妈桑,另一个好像是她的妹妹。 日下马上把赖子介绍给两人。 “总听日下先生说起您,果然是漂亮啊!” 对方开口就这么说,让赖子有些困惑,日下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但看得出他很高兴。 “您两位今天是约会吗?” “因为总给日下先生添麻烦,今天是我约他出来的!” “被这么漂亮的人约出来,日下先生也是艳福不浅啊!” 日下满脸通红,问赖子喝什么。 “我来一杯很淡的加水威士忌吧!” “我想喝波本威士忌!” 听他这么说,赖子又觉得很可笑。 虽然不是很了解他的喜好,可怎么也用不着在这么一家小酒吧里点什么波本威士忌啊!或许还是年轻爱面子的表现吧。 “那么!” 日下端起加冰波本威士忌,和赖子轻轻碰了一下杯。 “我这个酒吧虽然很小,但周六也营业,请您以后多多关照!” 因为妈妈桑拿出了名片,赖子也连忙从带子夹缝里把名片夹掏了出来。 “应该是我请您多关照才是!” 正要把名片递过去,手里拿着的名片夹里有一张小纸片忽然掉到了地板上,日下见状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蹲到柜台下面把小纸片捡了起来。 日下这个人很有眼力见儿,在刚才的店里时,也是一进门就帮自己把椅子拉了出来,桌子被冰水杯子弄湿了也马上把服务生喊过来让他擦干净了。 迄今为止,和赖子交往的那些客人,或许是因为都出生在昭和十年之前的缘故吧,都不懂得怎么为女性服务。他们也可能早就察觉了,但觉得给女人拉椅子、帮女人穿大衣有点儿难为情吧? 从这一点上看,日下这个人很热情也很机敏,但有时候也让人觉得很厌烦。 “本来还有更好的酒吧,因为今天是周六……” “你可不能这么说!这家酒吧这么安静,不是很好吗?” 那时候妈妈桑的妹妹搭话了。 “日下先生今天好像很幸福啊!” “阿美今天穿的衣服很别致,好时髦啊!” 老板娘的妹妹今天穿了一件真丝连衣裙,胸前印着很时髦的图案。 “是吧?是不是很漂亮?” 听日下征求自己的意见,赖子点点头,觉得说出“时髦”这个词儿的日下更亲近了。 和上年纪的客人聊天的时候,“时髦”这种词是根本不会出现的。在这个意义上说,赖子觉得日下确实和自己是同一代的人。 说实话,到现在为止,赖子很不擅长和年轻客人应酬。因为从做舞伎的时候就一直和上年纪的客人接触,总觉得年轻人不可靠,偏偏还那么爱讲大道理。 比如说,今天的日下也是那样,年轻人莫名地喜欢装样,特爱装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她心里明白他是在逞强,可有时候也觉得挺扫兴。 但是,赖子现在觉得,他逞强正是年轻的表现。年轻就是酷,就是清爽。感觉很合拍,有些事情不用说也心有灵犀一点通。最重要的是那股认真劲儿和清洁感。如果年轻,这些或许都是理所当然的,但对于现在的赖子来说,日下说的做的看上去都那么新鲜。 近来,银座的酒吧也没有曾经的那种热闹光景了。走在高级俱乐部一家挨着一家的旧电通大街和并木通大街上,每天都会发现一两家酒吧门前摆着庆祝酒吧开业的漂亮的大花篮,可那也是又有一两家酒吧倒闭的证据。 一家俱乐部关门大吉了,新的俱乐部又开张了。但是关门之后再也不开门的俱乐部好像也越来越多了。 一般来说,大俱乐部比小俱乐部经营要困难一些。大俱乐部看上去堂皇漂亮,可实际上并非如此,俱乐部为了支付陪酒女郎的工资和店面的权利金和租金也是焦头烂额。 总是客满的话还好说,客人一旦减少,店大费用也大,俱乐部也显得很冷清。 近来,想新开店的人考虑到这一点,对那些大店面都敬而远之。他们想物色的是那种顶多十坪或不到二十坪的小店面,而且陪酒女郎也控制在十人左右。 其中也有的俱乐部觉得不用陪酒女更轻松,四五坪的柜台只雇一两个打工的女孩子。或许这种店不应该叫俱乐部,而应该称其为酒吧,这种店经营起来没有什么风险。 雅居尔面积有十五坪左右,属于现在比较流行的大小适中的规模。客人也比较上档次,酒吧也刚刚装修过,可以说在银座属于那种经营条件比较好的店铺。 但也不是说它没有任何问题。赖子现在最大的烦恼就是怎样才能招来好女孩儿。 当然,如果仅是招聘陪酒女郎的话,只要肯出高价钱,还是能招来的。但是,那样一来的话,陪酒女孩儿的工资势必就转嫁到餐饮费上了。 也有女孩子能保证每天有三万或四万的营业收入,可要是雇这样的女孩子的话,她从一个客人身上就必须拿到五万或六万。 还有,正因为这样的女孩子每月必须完成一百五十万到二百万的销售额,所以对客人的争夺就会很激烈,女孩子之间也容易起纠纷。 赖子从很久以前就坚持不用这种比较内行的女孩子。雇工资那么高的女孩子来,员工之间的那种平衡就被打破了,而且整个酒吧也给人一种唯利是图的印象。 但是,又便宜又漂亮而且很会招待客人的那种女孩子确实很难找。 当然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领班或服务生到别的酒吧去挖墙脚,但往往会和对方发生争执,而且那种女孩子一般会要一笔很高的服装费。 偶尔也有女孩子是通过在店里工作的其他女孩子介绍或自己主动找上门来的,但等这样的女孩子来就来不及了。 反复考虑之后,赖子从去年年底开始自己亲自上街去找,她把自己的这种做法戏称为“街头猎艳”。 话虽如此,但并非赖子直接和她们搭讪。酒吧休息或周末的时候,她和领班一起去繁华热闹的地段,赖子在咖啡馆里等着。 领班在街上看到觉得不错的女孩子就上前搭讪。 现在的女性都很开放,即使在街头被男人搭讪也不会胆怯害怕。 “我看你太有魅力了,所以想打扰你一下,请问你有没有去银座的酒吧工作的想法?” 领班庄司虽然个子不是很高,但长相很文雅,女孩子一般都不会有戒心。 当然也有一言不发扬长而去的女孩子,但两个人里面总会有一个人摇摇头说:“啊?我……我可不行!” 这个时候庄司会紧追不放。 “我们酒吧在银座也是颇有名气的一流酒吧,就当上当受骗一次,请你见见我们的妈妈桑好吗?” “妈妈桑?她在哪里?” “就在前面那家叫‘贝蒂和杰克’的咖啡厅里!进门右边的座位上那个戴墨镜的就是!” 女孩子这时候仍旧半信半疑,但只要肯接茬就有可能。 “你不愿意的话当场拒绝就行了。你只需听她讲就可以了,那可是个很漂亮的妈妈桑,喝茶喝咖啡的费用当然由我们老板娘来付!” 到了这个程度,一般的女孩子都想去见见妈妈桑。特别是当她看到对方是两个人的时候一般就会放下心来,比较容易上钩。 即便如此,肯到咖啡厅里来的十个人里面顶多也就是一两个。 在街头和女孩子搭讪的领班很辛苦,可从下午开始就一直坐在咖啡馆里和好几个女孩子面谈的赖子也不轻松。首先要给对方看自己的名片让其放心,然后就从时装开始聊起,聊对方现在的工作,一点点地摸清对方的想法。 和赖子见面的女孩子都震惊于她的美貌,开始的那一会儿都会看呆了,然后就打退堂鼓说“我这样的可不行”。这时候赖子一般都是一边哄劝一边向她介绍酒吧的情况。 那些女孩子几乎都是公司里的女文员或女大学生,好像对光怪陆离的银座很感兴趣。也有女孩子听着听着心情就慢慢放松下来,开始认真地问一些问题,比如工资和工作条件等等。其中也有女孩子当场就答应来酒吧工作,但大多数的女孩子都会说再考虑考虑。 赖子去的地方大体是涩谷、原宿以及四谷那一带。 要是那一带的话,长得比较漂亮、着装有品味的女孩子很多。既然是在酒吧里工作,太拘谨不行,太轻浮也不行。 即使对方有那个意愿,赖子这边有时候也没法录用。 但是,赖子用这个办法已经成功地物色到了四个女孩子。 这四个人都是初次在酒吧工作,虽然天真单纯,但在应酬客人方面就有点儿差强人意了。 但是,女性好像能很快适应和熟悉这种地方。 一开始的时候还土里土气的,陪客人坐的时候也手足无措、很不自然,但还不到一个月就变得又能喝酒又会讲笑话了。穿衣打扮越来越讲究,着装的品味也越来越高雅,让人有一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感觉。 只要能坚持一开始的三个月,以后就没什么问题了。 客人这边,比起那些一看就是老手的陪酒女郎,他们好像还是更喜欢比较外行的清纯一些的女孩子。虽说找这么一个女孩儿很费事,但只要成功了就没有什么损失。 但是,其中也有好不容易招来的女孩子,干了十天半月就辞了。 这只能说是女孩子和酒吧之间没有缘分。 六月初,赖子久违地又上街去物色女孩子了,地点是靠近四谷车站的咖啡厅。 四谷那个地方虽不像新宿和池袋那么大那么热闹,但周边有很多女子专科学校,是个鲜为人知的物色女孩子的好地方。 周六下午在那里待了三个小时左右,最后和两个女孩子谈妥了。那两个女孩子都是女大学生。 酒吧里现在有十个陪酒的女孩子,赖子想再增加两个。街头物色很顺利,一天就达到了预定的目标。 “那还是因为妈妈桑长得漂亮啊!” 向来一本正经的领班很稀罕地恭维了赖子一句。 “那是因为庄司先生会说话啊!辛苦你了!” 赖子喘了口气,给了领班一些小费,转身出了咖啡厅。 日下再次出现在雅居尔是在街上物色到的女孩来酒店上班三天后的事情。那天从傍晚就开始下雨,晚上九点本应是酒吧最上客的时候,但那天晚上店里比较空。 日下还和以前一样,站在门口伸头往里面看了看,确认里面比较空之后才放心地走了进来。 服务生马上把他领到五号台,两个女孩儿马上坐在了他身边。 赖子那时候正在二号台那边,只是远远地对他点了点头。 五月中旬一起吃过饭之后,日下又开始常到酒吧里来了。每次都是和朋友或公司的同事一起来。 但是今天很稀奇地一个人来了,而且穿了一套深色的西装,系了一条黑色的领带,一身很素气的打扮。 他来过酒吧好多次,好像已经轻车熟路了,刚坐下就开始和女孩子聊天。 但他说话的时候不时地把视线投向赖子这边。 女孩子们都调笑着说:“日下先生是冲着妈妈桑来的吧!”赖子自己也能感受到来自日下的好意,但仅此而已。 上次一起去吃饭的时候,也是从那家叫萨布莱的酒吧出来之后直接把自己送回了家。到了公寓门前,赖子对他说晚安,他也点点头老老实实地回去了。 他不像一部分中年客人一样说什么“想到妈妈桑的房间里去”或“想进家里去喝杯茶”。 去别家店的时候,日下神情开朗很能说,可和赖子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就变得寡言少语了。 那或许是年轻人的矜持和怯懦混在一起的表现,但赖子喜欢他那种不知拿自己怎么办的神情和举止。 或许正因为到现在为止见到的都是那些毫不客气闯进来的客人,日下的那种拘谨才让赖子觉得更加新鲜。 倒也不是特意让他着急,赖子在二号桌陪客人坐了十分钟左右之后,去了日下的那张台子。 “今天是你一个人吗?” “不好意思,我突然就来了……” 日下有些惶恐。 “这么个雨天,客人能来光顾,我就千恩万谢了!可是,你今天穿得好素净啊……” “今晚本应是灵前守夜。” “什么人去世了?是不是你的亲戚什么的?” “是我父亲。” “你父亲去世了……” 赖子又看了他一眼,他今天确实穿着深蓝色的西装、系着一条黑领带。 “令尊是什么地方不好吗?” “突然就死了。” “天哪!是不是心脏病什么的?” 日下低着头沉默不语,可能是不愿回答吧! “那可真够不容易的!你要是早告诉我的话,我也去祭奠一下,葬礼是明天吗?” “不用了!我和他一直没有住在一起。” 好像有什么内情,赖子觉得问多了不合适,于是就不做声了。 “我今天很想一个人喝酒,于是就这个样子来了……” “那有什么关系!你不嫌弃的话,我送你一条别的领带吧!” 赖子让领班去更衣室拿来了一条原本打算分给客人的法国圣罗兰领带。 “我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哪怕就今晚一晚上,你系上看看吧!” 领带是蓝底带白条纹的,和深蓝色的西装很相配。 “我可以拿走吗?” “别客气!拿走就是了!我觉得这条领带和你很相配!” 日下第一次露出了年轻人的笑容,他忽然把杯子伸过来说道: “请给我一杯更浓的加冰威士忌!” “今晚应该给令尊灵前守夜,你那么个喝法合适吗?” “我不在乎!今晚就想来个一醉方休!” “可是,你还要回去守夜不是吗?” “不!我不会去了!从今天起,我终于自由了,终于完全是一个人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大家都和我一起喝吧!” 日下说完,猛灌了一大口刚兑好的加冰威士忌。可能是喝得太急进气管了吧,他呛了一下。 “就因为你喝那么急……” “妈妈桑,我可以唱歌吗?” 酒吧里虽然有一架立式钢琴,但赖子一直尽量不让客人唱歌。那些醉醺醺的客人一旦唱起来,酒吧就变成练歌房了。为了保持酒吧宁静的氛围,即使有钢琴也很少让客人独唱。 但是,日下非要唱歌,拿他也没办法。还有,在应该为他父亲守灵的日子里唱歌,也实在稀奇。 他是精神太亢奋还是心情太寂寞? 在女孩子们的掌声中,日下站在钢琴前面拿起了麦克风。 “虽然唱得不好,请让我唱一曲!” 日下说完往上拢了拢头发,唱了起来。 输给了贫穷, 不,是输给了尘世, 又被逐出了这条街, 莫如死了更干脆…… 没想到日下唱的竟然是充满怀旧气息的《昭和枯草哀歌》。 饱含感情,嗓音激越明亮富有穿透力,唱得实在是太好了。 但是,他为什么这个时候唱这首歌呢…… 赖子看着紧闭双眼的日下的侧脸,感觉看到了自己迄今为止不知道的日下的另一面。 唱完歌,日下又开始喝起酒来,而且加快了喝酒的速度。 他来酒吧的时候好像已经喝了一些了,现在已经醉得很厉害了。不见他平日里的拘谨,今天特别能说,上半身前仰后合,口齿也有点含混不清了。 赖子也是第一次看到醉成这个样子的日下。 “你最好不要再喝威士忌了!” 赖子拦住还要再喝的日下,让服务生给他端来一杯茶。 “我给你叫辆车吧!” “不,我还不想回去!我还可以在这里待着吧?” 日下就像个撒娇的孩子一样摇摇头,眼睛因醉酒而充血,刚系上新领带,衬衣的胸前部分也松了。 “大家也都继续喝!” 他对女孩子们喊,可现在已经过了关门的时间,其他的客人也只剩下一组了。那伙客人听说车来了,也正要站起来。 “好了吧!日下先生!我们这里也要下班了,您喝杯茶回去吧!” 听赖子催他走,日下突然两手按着膝盖低头向赖子行礼。 “妈妈桑,能不能请您陪我出去再喝一杯?” “你今天已经喝了不少了,最好还是直接回去吧!” “求求您了!我今天好寂寞!” 日下抬起脸来看着赖子,醉眼里露出哀求的眼神。 “好吧!我把你送回家,请稍等一会儿!” 赖子说完,向要回去的客人那边跑去。 “非常感谢您的光临!” 不管是什么样的客人,客人回去的时候是一定要过去打招呼的。那是妈妈桑的职责,也是起码的服务。 赖子把最后的客人送到电梯门口返回酒吧,发现日下两手撑着桌子正低着头一个人喃喃自语。 “妈妈桑!我们先走了!” 赖子对要回去的女孩子们点点头,扫了一眼账单,把剩下的事情交给领班,开始准备回家。 “出租车怎么办?” “在外面随便打一辆就是了,不麻烦你了!” 赖子回家的时候一般都是叫私人出租车,但到了这会儿再预约私人出租车恐怕要花很长时间。 “好吧!日下先生,咱们回去吧!” 赖子走过去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日下刚站起来就摇晃了一下。 “天哪!你可站稳了!” “没事儿的!” 赖子想扶着他,日下甩开她的手想径直往前走,可他还是踉踉跄跄脚下不稳。 “那是因为你喝得太猛太多了!” 赖子牵着日下的手埋怨道。她这会儿忽然陷入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在训斥喝醉了的儿子。 十二点正是酒吧下班的时间,出租车站前摆起了一字长蛇阵。赖子放弃了排队,举手拦住了一辆开过来的出租车。 在非正规的乘车处搭乘出租车会被加收费用,但到了这会儿也没什么办法了。赖子告诉司机多付两千日元,然后和日下坐进了出租车里。 “麻烦师傅去三田!” “不!我不回去!” “还想找个地方继续喝吗?算了,别喝了,直接回家吧!” “请您就陪我去一家!” “不行!” 赖子的口气很严厉,日下可能是死心了吧! “那样的话,我送妈妈桑回去吧!司机,请去青山!” “不,请去三田!” 日下一下子安静下来,还以为他同意了,忽见他双手捂着嘴巴,胸口在不停地起伏。 “你怎么了……” 日下好像喝多了想吐,赖子马上把手帕递给他,轻轻搓了搓他的后背。 “没事儿吧?” 日下点了点头,往后一仰靠在座位后背上,脸色苍白。 赖子又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他,把车窗打开了。 “你最好吹吹凉风!” 日下顺从地用手帕捂住嘴,把头靠近车窗。赖子觉得这个状态把他送回去有点儿于心不忍。还有,她也不知道日下的公寓在哪里。 “不好意思!还是请您去青山吧!” “去青山倒是没问题,他不会吐吧?” “有我在这里看着,没事儿的!麻烦您了!” 日下好像不那么难受了,只见他闭着眼睛,从车窗外吹进来的冷风把他的头发吹了起来。 他喝得那么急,喝醉了一点儿也不奇怪。原本酒量就不行,还喝了那么多。自己的身体难道自己不能控制好吗?现在这样,简直就是一个撒娇的大孩子!赖子想那么说却忍住没说,把车窗又开大了一点。 日下好像平静下来了,把手帕从嘴巴上拿下来,大大地喘了一口气。 虽然在车里面看不太清楚,但他的脸色好像好了几分。 “对不起!”日下小声说着。 他想坐直了,赖子用手按着他,不让他坐起来。 “你最好就这样老老实实地靠在后背上!” 日下再次倚在座位后背上,闭上了眼睛。 出租车穿过永田町,上了青山通大路,从那里到赖子的公寓用不了五六分钟。 出租车到了公寓楼下,赖子轻轻摇了摇日下的肩膀说道: “醒醒!到了!”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住的公寓,你上去休息一下吧!” 赖子走在前面进了公寓楼,日下默默地跟在后面。虽然已经不想吐了,但他的脚步还是踉踉跄跄的。 在电梯内明亮的灯光里看,他仍然脸色苍白,可能是稍微吐了一点儿吧!西装的领边脏乎乎的。 迄今为止,虽然有村冈和秋山那么两三个人进过赖子的房间,但深更半夜到赖子房间的男人,日下还是第一个。 “请进!” 赖子打开门,日下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慢腾腾地进了屋。 “你可以在那里稍微躺一会儿!” 赖子指了指右边的沙发,然后去了厨房。 “你喝冰水吗?西装也脱下来可能更舒服一些!” 日下连续喝了两杯冰水,然后把西装脱了下来。 赖子递给日下一条擦脸的手巾,然后用湿毛巾擦了擦他的西装的领边。 “我先给你大体擦一擦,你最好明天送到干洗店去!”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我倒是无所谓,可是你喝酒也要考虑一下自己的身体啊!” 日下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忽然抬起脸来说道: “可是,我今天确实想喝酒!” “今天应该去给令尊守灵,你却醉成这个样子,不回去真的可以吗?” “真的不用回去!反正我是个私生子。” “什么……” 赖子手里拿着湿毛巾又问了一遍: “你刚才说什么?” “我没有正式入父亲的户籍。” 赖子为了让自己镇定一下,去了厨房,将烧水壶灌满水,放在煤气灶上。 “过会儿喝点儿热茶怎么样?你可以先在那里躺一会儿!” 赖子冲好茶水端过去,发现日下两条长腿伸开,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赖子把头顶上的灯关了,只留下窗边那盏高高的落地灯。 “那么重大的事情我可以问问吗?” “没关系的!您愿意听吗?” 赖子沉默不语,日下闭着眼睛小声说道: “我的母亲被死去的老爷子抛弃了。” “……” “老爷子还是学生的时候和母亲好上了,好像还同居过。但是,当他知道母亲怀孕了的时候,觉得害怕就跑掉了。老爷子跑掉之后,出生的那个孩子就是我。” 赖子静静地喝了一小口茶,她不知道这时候自己该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地听他讲。 “从那以后,我一直憎恨父亲,不,也憎恨母亲!” “恨你母亲?为什么……” “如果母亲不想把我生下来,我就不会来到这个人世上。如果她没有恋恋不舍地去追那个逃走的父亲,那么就不会出现现在这样的事情!” “你怎么能那么说呢……” “母亲把我当做成工具!她以为怀着我,只要不把我打掉,父亲就会回到她身边。她是个愚蠢的母亲,天下最差的母亲!” “你不要再说了!” 赖子不由地喊了起来,声音之大,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日下好像也吃了一惊,从沙发上爬了起来。 “你不要再说你母亲的坏话!我讨厌诅咒自己母亲的人!” 日下低着头闷声不响,过了一会儿,好像怄气似的点着了烟。 “我不知道其中有什么理由,但你母亲终归是你母亲吧?多亏了你母亲你才能长这么大!” 日下就像个被训斥的孩子,手里拿着烟,低头不语。 “你母亲一定很苦!” 垂着头的日下可能是流泪了吧,赖子见他悄悄地用手指擦了一下眼角。 “再给你来一杯冰水吧!” “不用了……” 日下摇摇头,把手里还很长的烟掐灭了。 “你现在还恨你的母亲吗?” “不,母亲的事情不管它了,她本来就是那样的女人。可是父亲是不能原谅的!他都让母亲怀孕了还逃之夭夭,我一直在想,怎么找父亲报仇!” “你见过你父亲吗?” “见是见过,但没有说过话。我是不会和一个让母亲怀孕却逃走的男人说话的!那时候母亲让我说点儿什么,可我一句话也没说!” “天哪!你出生之后,你母亲和你父亲还见过面吗?” “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反正一部分生活费是父亲给的。” “那么说,你父亲又和别的女人结婚了是吗?” “是的!总而言之,我母亲被他抛弃之后,成了他的小老婆!” “日下先生你……” “不过那也算了!那些事情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可是,被如此粗暴对待的母亲,今天去给父亲守夜竟然还哭了!在抛弃自己的男人面前哭了!我就觉得这件事情太窝囊了……” 赖子喝了一口茶,等着日下心情平静下来。 “对你来说,即使是个令人憎恨的人,对你母亲来说,一定是个难以忘怀的人吧?虽然没能和他结婚,但他或许是个很善良的人。” “没有的事!父亲在我长大之后还到处拈花惹草,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胡作非为!” “可是,你父亲也没有对你特别冷淡吧?” “怎么说呢……” “你父亲一定也有他自己的各种事情。你的心情我也明白,可他毕竟是个已经过世的人了,你应该想想他的好……” “说实话,其实我也没有憎恨父亲。” “可是,你刚才……” “直到昨天,不,今天早晨听说他死了之前,我一直恨他。我一直觉得那样的男人还是死了好!可是,今天听说他死了……” 说到这里,日下拿起茶几上的手巾擦了擦眼睛。 “早知道他要死的话,在他生前对他说句话就好了……” 日下说完就面朝天花板闭上了眼睛。但是,眼泪从他紧闭的眼睛里溢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 “我是个混蛋!” 日下又喊了一声,用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赖子看日下在那里哭泣,忽然觉得日下的境遇和自己很相似。生身父亲和别的女人结了婚,自己没能入父亲的户籍这一点也是一样的。但是,赖子现在对自己的父亲既没有特别的恨,也没有特别的爱。想起父亲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一半是来自他的。 从这一点来说,日下的心情好像更复杂一点。可能是因为父亲刚刚去世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男人特有的那种感受性,反正他的情绪摇摆得很剧烈。 “日下先生,今晚你就在那里睡吧!” 赖子觉得,如果自己陪他说话,他的心情能平复下来的话,其实陪他一晚上也没关系。 到目前为止,赖子家里还从未留宿过男人。 即使秋山那样的曾经以身相许的男人,赖子也不会让他夜里进自己的家。 对于赖子来说,以身相许并非是因为爱情,而是出于生意的关系,也是一种游戏。即便肌肤相亲,那也仅是幽会时的露水关系,道别之后彼此就形同陌路了。 一旦对某个男人以身相许,他就会恬不知耻地想彻底进入女人的世界。不过是随意把身子给了他,他却误以为女人是爱他的,开始骄横,耀武扬威。也有男人最后走了进去,颐指气使,俨然以丈夫自居。 赖子绝不想让那样的男人,脚上满是泥巴,就鲁莽地闯进自己的世界。她一看到男人那种自信爆棚的傲慢,就觉得兴味索然。 既然是一个人生活,就不想让男人照顾,也不想被男人干涉。 在外面的话另当别论,但唯有公寓的房间是自己的东西,是自己的圣地。赖子根本不想让男人在那里休息或睡在那里。 但是,唯有今晚的日下是个例外。 他喝醉了,走到半路上因为难受又吐了。虽说现在稍微平静些了,但脚步还是摇摇晃晃,脸色还是苍白的。 还有,日下今天去给死去的父亲守夜,精神上受到了冲击。他的情绪因悲伤和对父母的复杂心情而剧烈摇摆。他虽然凭着醉意讲起了自己的过去,但他真情诉说对父母的爱憎的姿态,让赖子感同身受。 还有,即使和日下待在一起,也丝毫觉不到男女之间的那种俗不可耐的腥臊。赖子有一种错觉,她觉得不是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而是和自己的弟弟或儿子在一起。尽管日下比自己还大三岁,但赖子总有一种不安,觉得自己不陪着他不行。 “再给你一杯冰水吧!” 日下摇着头,慢慢地爬了起来。 “厕所在哪里?” “走到头就是!” 赖子指了指门前面,日下点点头站了起来。他走路还有些摇摇晃晃,看着他进了厕所,赖子去了卧室脱下了和服。 解下带子,把和服挂在衣架上,换上了毛衣和牛仔裤。 虽说现在是深夜,但对方是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人,这一点让赖子放下了女人的那种矜持。一身轻松地回到客厅,发现日下不见了。 赖子觉得有点奇怪,从外面敲了敲厕所的门。 “日下先生!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赖子就那样在厕所门口等着,不一会儿,日下用手擦着嘴角从里面出来了。 “你吐了吗?” “不小心把厕所弄脏了一点儿。” “那有什么关系!” 赖子去厕所看了看,发现坐便器边上还有一点儿呕吐物。 赖子马上用抹布擦干净,用水冲下去之后回到了客厅,发现日下把长腿伸开坐在椅子上。 赖子从卧室拿来枕头和毛巾被,放在了沙发上。 “你把衣服脱了,就在那里休息吧!” 日下顺从地脱下了白衬衫和裤子,身上只剩下裤头和背心,然后在沙发上躺了下来。 赖子把纸巾盒放在茶几上,在他的脚上又盖了一条毛巾被。 “冷不冷?你要是觉得难受就喊我!我把纸巾和毛巾放这里了。” “谢谢!”日下闭着眼小声说道。 赖子泡完澡卸了妆上床的时候,已经是一小时之后了。 一想到日下正睡在客厅里,赖子就觉得心里有些不安,但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赖子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房间被厚厚的窗帘遮着,很暗,但从窗帘一角射进来的阳光已经很明亮了。 赖子在床上把睡衣的前襟合上了。 “日下先生吗?” “是我,我要告辞了。” 赖子从床上爬起来,在睡衣外面穿上了短外褂。 “你要回去了吗?” “昨天晚上喝醉了,真是对不起了!” 卧室的门锁着,赖子慌忙对着梳妆镜整理了一下头发,再次看了看前襟,把门打开了。 穿着白衬衫、手里拿着西装的日下,就站在门口。 “你身体没事儿了吧?” “谢谢您!已经好多了。” 看他的脸色好像是刚起来的样子,但脸色确实好多了。 “现在几点了?” “五点半。” 赖子昨天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都已经两点多了,这等于说她只睡了三个小时多一点儿。 “你要回家吗?” “母亲或许在担心我。” 赖子想起来,昨天晚上是日下的父亲的守灵夜。 “这会儿已经有电车了吗?” “没有的话就打车回去!” 赖子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客厅,发现沙发上面的毛巾被叠得整整齐齐的,上面还摞着枕头。 “睡得好吗?” “嗯!托您的福。” 日下说完,忽然表情认真地向赖子低头致谢。 “昨天晚上真是谢谢您了!我今后绝不会再给您添这样的麻烦了!” “你不要那么夸张好不好?” “我就这样回去了,请您好好休息吧!还有,这条领带我拿走了!” 日下把手里拿着的那条圣罗兰领带给赖子看了看,然后向门口走去,赖子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楼下门口大厅的门开着吗?” “从里面可以随便打开!” 日下点点头,蹲下来穿上了皮鞋。突然听到门上的信箱打开的声音,接着看到报纸被塞了进来。 日下穿好鞋,再次看着赖子说道: “我想求您一件事,昨天晚上我说的那些事情,请不要告诉任何人!” “那是当然!那种事情我是不会告诉别人的,请你相信我!” “我还可以去您的酒吧吗?” “请你一定要去,我随时恭候!” 日下好像放下心来,他点点头,瞥了一眼茶几那边,然后好像自言自语一样说道: “那,我回去了!” “回去路上小心!一定要善待你母亲!” 日下再次向赖子低头致谢,然后拉开了门。 清晨清冽的空气伴随着明亮的阳光一下子扑面而来。 日下面对耀眼的阳光,好像瞬间犹豫了一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但马上就像下定了决心一样,迎着晨风走去。 听着日下的脚步声远去了,赖子锁上门,回到了沙发那边。可能是因为醉酒的日下在沙发上睡过觉吧!沙发上还残留着幽微的酒精的味道,但客厅里面依旧是井井有条整整齐齐的。 虽然外面已经很亮了,但拉着窗帘的客厅还是很暗。赖子想直接回卧室,可转念一想,这会儿根本不能马上入睡。她又想喝杯咖啡,可喝了咖啡的话,就更睡不着了。 犹豫半天,赖子从餐具柜里拿出一瓶白兰地,倒进玻璃杯里,坐在椅子上正要喝,忽然发现茶几上有一张白纸。 昨晚睡觉前,赖子把纸巾盒放在了茶几上,那张白纸对折着,就放在纸巾盒的旁边。 赖子把白纸展开,上面是一行用钢笔写的字,字迹很工整。 给你添麻烦了,我喜欢你。 日下 赖子盯着那行字看了一会儿,又把白纸翻过来看了看。 好像是从记事本上撕下来的一页纸,是一张细长的很小的纸片,背面什么都没写。 赖子把纸片重新叠起来,喝了一口白兰地。 热辣辣的液体顺着睡眠不足的身体渗透到角角落落。 日下说是要走,却看着茶几这边欲言又止,可能就是想提醒赖子注意茶几上的这张留言条吧! 可是,就这么一行字也太简单了! 赖子觉得,要是倾诉爱情的话,应该有更潇洒别致一点的句子。他刚从醉中醒来,脑子还迷糊糊的,要么是写这些已经竭尽全力了,要么就是开玩笑…… 但赖子觉得日下不会开这种玩笑。想必他是认真的。赖子盯着那行字看的时候,也觉得简洁的文字里面透出了日下的诚意。 日下本来就不是一个饶舌的男人。他虽然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笨嘴笨舌的说不清楚。赖子对那样一个不善言辞的日下有时候也很生气,但那或许是年轻人的一种羞涩。 如果他喜欢自己的话,按说他有过无数次当面说出来的机会。他可以在卧室门口说,还可以在回去的时候说。要是一个普通男人的话,一定当场说清楚了。 如果是个有点儿强硬霸道的男人的话,他或许直接索吻或求欢。实际上,那个时候即使日下向自己求欢也不能责备他。让一个男人深夜睡在自己的屋子里,天亮的时候还和他在卧室门口说话,即使被他霸王硬上弓,也无话可说。 但是,日下没有显露丝毫想那样做的样子。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记事本的一张小纸片上写了一行字就走了。 作为一个女人,很希望他干脆说清楚。 但是,要求日下做到那一步或许有点太过分了。 说起插图和建筑等他有自信的话题的时候,日下会变得能言善辩滔滔不绝,但一讲到男女之间的事情的时候,就变得少言寡语。和赖子两人待在一起没有话题的时候,他会突然变得忸忸怩怩。要说那是怯懦,确实也是怯懦,但那也是日下身上的优点。 赖子一边喝着白兰地,把日下留下的那行字又看了一遍。 倒不是字写得有多么好,但他的字很温润很柔和。 他说到昨天晚上为止,他一直憎恨父亲,一直觉得父亲死了才好。但他又说等到父亲死了,才觉得自己对父亲的冷淡不可饶恕。 他或许是个嘴上严厉内心却很善良的人。想着想着,赖子觉得自己的内心渐渐充盈起来。 “真是个怪人……” 赖子直接走进了卧室,拉开了窗帘。 已经快六点了,初夏的大都市在明亮的朝阳里静悄悄的。透过各种楼房之间的缝隙,可以看到一直通往青山通的大路。因为时间还早,偶有汽车通过,但几乎看不到人影。 赖子从窗户俯视了一会儿那条静悄悄的大路,然后把窗帘拉上了。走到床前,把日下留下的那张纸条夹在床头柜上的记事本里面,脱下了短外褂。 床上还留着她刚爬起来时候的身体的余温。他也真是的!说出来不就好了嘛!总是愁眉苦脸的。赖子现在第一次在心里把日下当做一个男人而不是一个客人。 从日下在家里住了一晚上的第二天开始,连续五天都在下雨。 因为是梅雨季节,下雨也是理所当然的,但这场雨下得也太长了。一天两天的还好说,连续三天因为下雨不能出门的话,人的心情就会逐渐阴郁起来。 第五天的下午,赖子觉得自己的下腹有阵阵轻微的疼痛。俯瞰着阴雨笼罩的楼房街道,赖子知道排卵日又来造访了。几乎每个月都准时造访的排卵日,这个月好像来的有点儿早。赖子觉得这轻微的紊乱或许是因为阴雨连绵的天气。 傍晚,赖子正要准备出门,秋山来电话了。 “你近来怎么样?” 去年秋天,虽然只有一次以身相许,但从那以后,秋山说话总是这番口气。 “没怎么样,还是老样子!” “这场雨好烦人啊!要不要去什么地方散散心?” 上次把身子给他的时候,尽管赖子没有感到丝毫激情,可秋山依然穷追不舍。自己冷冰冰的身子到底哪里有魅力?或许他认为上次没能让女人激情燃烧,有损他花花公子的名誉。 “这样的鬼天气,到哪里去也不行啊!” “北海道的话应该可以吧!” “那么远的地方……” “那么明治神宫怎么样?现在应该是内苑的菖蒲最好看的时候!” 明治神宫很近,雨天看菖蒲也别有一番情趣。赖子和他约好周六下午去明治神宫,刚要放下电话,秋山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对了!熊仓死了!” “你说什么……” “熊仓好像自杀了,你不知道吗?” “真的吗?” “我也吓了一跳。我是昨天听中京物产的野田专务说起来才知道的。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 “是死了吗?什么时候?” “好像是一周以前了!” “他为什么那么想不开要自杀……” “还是因为筹集资金困难吧!好像他去各家银行请求贷款,最后还向黑社会借了高利贷。一想到他的自杀是因为上次取消了与他的合约,我就感觉很内疚!” 赖子手里拿着电话一下子蹲在了地上。 熊仓从东南亚进口了大批紫檀家具,本打算把那些东西批发给大协百货,而秋山突然变卦取消了合约,秋山刚才所说的熊仓自杀的原因,指的就是这个事情。因为那时候马上就要正式签合同了,所以熊仓受到的打击也是巨大的。 但是,怂恿秋山取消合约的是赖子。为了恳求秋山硬把合约取消,她甚至不惜以身相许。 秋山说感到内疚,其实更内疚的是赖子。 如果熊仓自杀的原因真的是因为资金链断裂走投无路,那么把他置于死地的正是赖子本人。 “你怎么了……” 因为赖子忽然不说话了,秋山好像觉得有点儿奇怪。 “看你那么吃惊,原来你还是喜欢熊仓啊!” “你瞎说什么呀……” “因为劝我不要从他那里进货的是妈妈桑,我也觉得不会有那种事儿!” 秋山既然这么说,赖子也是无话可说。 “他竟然自杀了,真可怜!” 看样子秋山现在也很后悔。 “那,你去吊丧了吗?” “一个把人家逼上死路的男人怎么有脸去吊丧啊!再说了,我和他只是为了签约的事情才见了几次面,实在谈不上什么交情。可话又说回来,我原以为他是个刚强的男人,没想到他意志那么薄弱。看样子老天一下雨就没什么好事儿啊!” 电话那头传来了秋山的长吁短叹。 “今天很想到你店里去,可因为明天要去福冈出差,所以就去不成了。这个周六我很期待!到时候我们吃点儿好东西,把不愉快的事情都忘掉吧!” 秋山说了声再见,马上把电话挂断了。 雨还在下个不停,看现在这个下法,今天晚上也不会停。坐在昏暗的房间里一动不动,赖子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了。 “熊仓死了……” 赖子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但她还没有真实的感受。岂止是没有实感,她甚至觉得门铃现在就会响起来,戴着银丝眼镜的熊仓马上就会出现在房间里。 “是真的吗?” 但秋山是不会撒谎的。 “那个人,死了……” 赖子又小声嘀咕了一句,走进里面的和式房间,站在了贴在大衣橱上面的铃子的照片前面。 “铃子你听我说,熊仓死了,听说他自杀了!” 赖子对着照片上的铃子说,但铃子一句话也不回答,只是稍微侧着脸,一脸灿烂地在微笑。 “你觉得好不好?” 从铃子死去的那天起,找熊仓报仇就是赖子的誓愿。离开京都刚到东京的时候,赖子每天考虑的就是这件事情。 赖子一向认为,铃子的不幸自不必说,自己人生的扭曲错乱全都是因为熊仓的缘故。 她觉得,只要向熊仓报了仇,以后的人生什么样都无所谓了。 那个心愿,今天终于实现了。 正如赖子谋划的那样,熊仓被取消了合约而东奔西走去筹措资金,走投无路甚至向黑社会借高利贷,最后被黑社会逼上绝路而自杀了。 自己的夙愿确实按照最初的计划实现了。 现在应该高举双手高呼万岁,应该在房间里手舞足蹈跑来跑去。 但是不知为什么,赖子就是不能发自内心地高兴起来。 “终于大仇得报……” 尽管心里那么想着,可赖子并没有感到多么喜悦。 虽然觉得这样就行了,但她的心情却越来越阴郁。 “姐姐,我可是尽了全力了!” 赖子对着照片说,可铃子还是不回答。 “我做得不对吗?” 一边对着铃子的照片发问,赖子渐渐害怕起来。 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做了一件一般不会被原谅的很残忍的事情。这要是被别人知道了,恐怕别人会说自己是个人面兽心的人,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鬼!自己可能会一头栽进十八层地狱。 “他为什么就死了呢……” 确实,赖子过去一直憎恨熊仓,心想那样的男人应该死后下地狱。 但是,熊仓现在真的死了,赖子开始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了。尽管她觉得熊仓该死,可一直认为他还不会死。都说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那样的坏男人是不会那么轻易死掉的。她一直觉得敌人还很厉害很冷酷,但是没想到他就那么轻易地死掉了。本以为敌人离死还早呢,可醒过神儿来才发现敌人已经死了。 赖子现在之所以感到不安和害怕或许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突然没有了敌人而感到一种虚脱感,二是因为自己亲手把一个男人赶上了绝路而感到后怕。 “铃子!我该怎么办?” 如果铃子还活着的话,两个人还可以分享复仇的喜悦和后怕,但现在赖子只能一个人去接纳这一切了。 那天,赖子到酒吧时已经过了晚上九点了。 迄今为止,即使和客人结伴去店里,也都是在八点半之前,像今天这么晚还真是稀奇。 可能的话,赖子本来想休息。现在这种状态,即使去了酒吧,也不能好好应酬客人。 赖子本来是这么想的,过去对熊仓的憎恨先不管它,唯有今天晚上想待在家里为熊仓祈求冥福。 但是,八点多的时候来了一个电话,说是广告代理公司的边见部长到酒吧来了。 说起边见,去年春天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在回家的出租车里他对自己动手动脚,赖子气愤不过,半道上甩开他自己回家了,从那以后一直还没有什么联系。他原本也不是什么恶人,赖子事后觉得自己的那种做法太没有大人气概了,为此还彻底反省了一番,但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他。既然边见本人久违地到酒吧来了,自己是绝对不能不露面的。还有,领班说今天晚上陪酒的女孩子有三个休息的,接待客人的人手不够。 赖子虽然没有心情去酒吧,但她还是打扮利落去了店里。 但是,到了酒吧以后,赖子反而觉得心情平静下来了。 边见部长依旧是满面春风,好像上次的事情已经忘了。在热热闹闹的氛围中和客人们应酬,赖子的心情渐渐明快起来了。 赖子喝起了白兰地,而且喝酒的节奏相当快。 九点多了才到店里来,到十一点的时候,赖子已经醉意朦胧了。 因为边见部长说是要回去,赖子刚要站起来去送他,脚下不稳,身体一摇晃,把放在桌子边上的一瓶矿泉水弄倒了。因为平时很少喝醉的赖子打了一个趔趄,领班见状慌忙跑了过来。 “没事儿的!我只是被桌角剐了一下!” 赖子装作若无其事,可心里明白自己已经喝醉了。 送走了边见部长,赖子去化妆间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的面颊和眼圈儿都是红的。赖子用湿毛巾捂住眼角,过了一会儿用脂粉稍稍补了补妆。 赖子从化妆间出来,猛然发现最右边的五号台上,日下一个人在那里坐着。好像是刚刚进来,见服务生正问他喝点儿什么。 赖子向他低头行礼,日下也慌忙低头还礼。 可能是还记挂着上次的事情吧!他似乎欲言又止。赖子也顾不上那么多,径直去了商事会社的部长的包厢,一坐下就又要了一杯白兰地。 “妈妈桑,你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啊?” “哪有什么好事!正因为没好事才要喝酒嘛!” “不过,老板娘稍稍花容凌乱的时候才更妖娆妩媚啊!” 看着醉态可掬的赖子,客人们都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出了酒吧,我们再去别处喝吧!妈妈桑也一起去怎么样?” “多谢您的盛情!不过今晚就饶了我吧!” “我说吧!还是有好事儿吧!是不是和男人约会?” “都醉成这个样子了,还怎么约会啊!” 放下酒杯抬起脸来的那一瞬间,赖子忽然觉得熊仓就站在酒吧入口的门前。 “啊……” 赖子小声惊叫,看着门口那边,部长和姑娘们也都齐刷刷地看着酒吧入口那里。众人视线的前方,正好从厕所出来的日下正要回到自己的座位,边走还边往这边看。 “怎么了?” “没怎么,什么事儿都没有!” 赖子摇摇头,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冰水。 但是,她的脑际还残留着刚才看到的熊仓的影像。 难道是心理作用…… 大约半年前的一个雨天,熊仓确实推开酒吧的门硬闯了进来。那时候他已经烂醉如泥,最后还跪在地上给赖子磕头,恳求赖子务必想办法帮帮他。 可能是生意不顺利吧!记得他那天形容憔悴,明显苍老了许多。 那时候领班马上跑过来,从后面抱着他的胳膊把他拖出了门外,听说酩酊大醉的他出门就摔倒在泥水里。 可能是因为刚才想起了那时候的事情吧!赖子刚才瞬间觉得熊仓正面向这边,站在那里。 但是,站在那里的原来是日下。 虽然只是瞬间的事情,可为什么日下看上去像熊仓呢?长相和年龄根本不一样,一个是形容疲惫的初老的男人,一个是清清爽爽的年轻人,根本没有理由看错。 “还是因为自己喝醉了吧……” 赖子喝了一口冰水,对部长说了声“谢谢”,站起来去了日下的座位。 “欢迎光临!今天日下先生一点儿没醉啊!你没醉我倒是醉了!如此醉态百出的女人,你一定很讨厌吧?” “不,没有那种事情!” “好吧!回头你能送我回家吗?” “好的,当然……” 日下诚惶诚恐地点了点头,坐在旁边的女孩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日下先生,妈妈桑可是点名让你送她回家,多好啊!可是妈妈桑,你真的放心吗?” “没事儿的!日下先生可是个绅士!给我来杯白兰地!” 赖子又要了一杯白兰地,边喝边想起了自己的房间。 一想到过会儿要回到那个阴暗的房间,赖子就觉得心情阴郁。 到现在为止,一直是自己一个人住在那里,也从未害怕过,但唯有今天晚上不同。待在房间里一动不动,她总觉得熊仓马上就会敲门进到房间里。 这样的夜里,能陪着自己还能让自己放心的人就只有日下了。这个年轻人的话,自己说什么他都会听,而且不会胡来。 “来吧!咱们喝酒!” 赖子又把酒杯端了起来。 房间里能听到低低的空调的声音,远处偶尔传来警笛声。 听外面还有车来车往的声音,估计现在才半夜两点左右。公寓虽然位于青山大路稍微往里一点的地方,但因为面朝通往六本木的大路,凌晨四点之前都能听到汽车通过的声音。 听着远处传来的汽车的声音,赖子转脸看了看身边。 赖子正躺在双人床上,身旁躺着日下。 夜色里,日下正仰躺着,鼻子里发出低沉而均匀的呼吸声。赖子一边听着他那细微均匀的鼾声,一边回想昨夜发生的事情。 昨天晚上,从酒吧出来的时候差一点儿就十二点了。可能是因为下雨的关系,十一点半的时候所有的客人就都走了,赖子和领班简单地碰了个头,接着就出了酒吧。 虽然那时候腿不听使唤,走路摇摇晃晃,但她还记得那时候日下扶着自己的肩膀。 就那样,从酒吧出来,坐进了约好停在路边的出租车。 日下提议再找个地方喝点儿,但赖子拒绝了,命令他直接把自己送回家。 就那样,日下把自己送了回来。 但是,那时候是怎样打开的公寓入口的门,又怎样到的房间,这一切赖子都不记得了。 但看自己现在好好地待在房间里,或许是半路上把钥匙给了日下。 昨天晚上虽然喝了很多白兰地,但在酒吧里的时候,记得自己还很清醒。那时候她告诉自己,绝不能失态。 但是,一坐进出租车里,只剩下她和日下两个人的时候,好像酒劲儿忽然上来了。这会儿没有客人看见了,没事儿了,好像那种安心感让她放松了绷紧的神经。 可是,自己昨天晚上为什么会喝那么多呢…… 日下也一定很吃惊。明明是一个人偶然进来喝杯酒,没想到被迫陪一个醉酒的女人,甚至还迫不得已地把她送回了家。而且现在正和那个女人躺在一张床上。 赖子见到日下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只是因为一个人回家害怕,想让日下送自己回家而已。 赖子之所以喝那么多酒,也只是因为她觉得喝醉了就能把熊仓的事情忘记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目的。 但是,结果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码事。 回到家里以后,赖子自己喝冰水,给日下拿出来了威士忌和玻璃杯。虽然很模糊,但那时候的情形赖子还记得。 然后,赖子去了卧室,开始把和服脱下来。 解下带子,把盐泽的单衣挂在衣服架上,身上只剩下(穿在和服下面的)长衬衣的时候,忽然发觉日下在身后站着。 “你怎么了……” 赖子刚一开口就被日下从后面紧紧抱住了。 他想干什么?赖子把脸扭向一边,想从他的搂抱中挣脱出来,但是,日下使劲儿搂着她的肩膀,强行要吻赖子的嘴唇。 在赖子过去的印象中,日下只是一个纤弱的男人,但那时候他的强壮宛如磐石一般。虽然反抗了,但她醉酒的身子很快就被日下按倒了。 就那样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日下喘着粗气,野蛮地把头埋进赖子的怀里亲吻她的酥胸,赖子的内心渐渐失去了反抗的心情。 “我喜欢你!喜欢你……”日下喘着粗气反复说了好多遍。耳边听着日下的呢喃,赖子忽然想起来今天是排卵日。 万一怀孕了到时候再说!赖子除了对自己身体的好奇心之外,还有几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随它去的心情。 赖子放弃了反抗,日下反倒不安起来。他抬起上半身,问赖子:“可以吗?” 从胸部到下半身都已经赤裸裸了,到了这会儿还有什么可以不可以! 但是,日下仍然怯生生地俯视着赖子,记得他还说了一句:“对不起!” 沉浸在醉意朦胧和躺在床上的安逸中,赖子觉得他的话有点儿滑稽可笑,又有点让人不放心。 “真是个奇怪的人……”赖子心里那么想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日下好像又犹豫了片刻,然后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粗暴地扑到了赖子身上。 日下什么也不说,赖子觉得他就像一头野兽一样,但她明白,一个欲火焚身激情燃烧的年轻人正真诚地索要自己的身子。 但是,他的急冲猛突简简单单就结束了,赖子觉得意犹未尽。 他比赖子以前以身相许的任何男人都动作激烈而且瞬间缴械。完事儿之后,日下马上从赖子的身上翻下来,然后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没关系的……”赖子怀着这种心情轻轻地左右摇了摇头。日下好像终于放下心来。 “再让我亲一次吧!” 日下说完再次爬到了赖子身上,但这次的动作比刚才要温柔一些。 赖子只记得这些,后来好像又懒洋洋地睡了一会儿。 赖子虽然是第一次让男人搂着睡觉,但醉意和疲惫让她觉得身子很沉。 赖子直起上半身,想慢慢地把腿抽出来,忽然发现日下的脸轻轻动了一下。 赖子待在那里不动,等日下睡熟了才悄悄下了床。 把床头柜上的座钟拿过来一看,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和日下一起回到公寓的时候是十二点半左右,那么说才过了两个小时。 赖子把掉在地板上的长衬衣捡起来,穿上浴衣去了浴室。 昨天下雨的时候感到的排卵日的疼痛这会儿已经消失了。 刚才的意想不到的男女交欢或许让自己的身体吃了一惊。 赖子浸在浴缸里,把从昨晚到现在发生的事情又回忆了一遍。 昨天确实是不可思议的一天。 一切的紊乱始自昨天下午秋山来的那个电话,他在电话里说熊仓死了。从那以后赖子就无心工作,刚决定要休息的时候,酒吧领班又来电话了。 没办法去了店里,但心里还是不平静,最后醉成那个样,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那个时候日下出现了,赖子觉得刚放下心来,醉意却越来越深,最后成了意想不到的结果。 但仔细想想,和日下发生肉体关系或许只是时间的问题。 到现在为止,赖子见过很多客人,但像日下那种从一开始自己就抱有亲近感的客人一个也没有。 自己没有意识到和日下之间的男女这种关系,过去一直在心里把他当成自己的弟弟,有时候当成自己的儿子。但自己这么想的本身或许就是对他有好感的证据。 现在,把身子给了日下,赖子既不后悔也不烦恼。当然,虽然没感觉到特别的肉体的喜悦,但和与熊仓等其他男人做爱的时候相比,赖子觉得和日下做爱更爽快一些。 因为是把身子给了那么一个满腔真挚地向自己求欢的人,赖子觉得那也挺好,自己心里也能接受。 回想一下,对男人以身相许之后这么想,对赖子来说,还是第一次。 赖子原本就不是那种一旦对男人以身相许就纠缠不休没完没了的人,这次也是一样,她不觉得因为和日下有了一夜之欢,和他的关系就会更深一步。她觉得今后还会和以前一样,和他就像朋友一样,有时会像兄妹一样交往下去。 但是,也不知为什么,赖子现在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一种东西在微妙地摇动。全身的血液流速加快,过去一直混浊沉淀的东西渐渐变得清澈起来。她觉得有种东西从身体的深处慢慢充盈起来。 “莫非是因为自己还在醉意中……” 赖子在浴缸里伸开手脚,让全身沉浸在那种感觉里。 从浴缸里出来,穿上蓝染的浴衣,系上一条博多的半幅带,把带子结成贝口结,然后从浴室里出来了。赖子就那样直接去了客厅。 客厅里亮着灯,还是昨天夜里回来时的样子,阳台上的窗帘稍微开了一点。 昨天回来的时候,日下在沙发上坐下之前,可能是看了看窗外吧!现在好像雨还在下,窗玻璃湿漉漉的。 赖子拉上窗帘,去厨房冲了一杯咖啡。然后把立体声音响打开了,里面放着一张比利·乔尔的唱片。赖子边听边喝咖啡,忽然听到开门的声音,抬眼一看,原来是日下从卧室里出来了。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来的。上身是衬衫,下面是裤子。在明亮的灯光里突然和他四目相对,赖子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在这一点上,好像日下也是一样的。他瞬间很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帘,然后慢腾腾地在赖子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不知道你已经起来了!” “喝咖啡吗?” 赖子站起来去了厨房,给日下冲了一杯咖啡。 “可能有点儿太浓了!” 赖子把咖啡杯放在他面前,日下说了声“对不起”。 赖子微微一笑,想起来昨天夜里在床上他向自己求欢的时候也说过同样的话。 “有什么好笑吗?” “没,没有……” “你已经醒酒了吗?” “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昨天晚上醉成那个样子!” “不,我很高兴!” 见日下的表情忽然认真起来,赖子点着了一支烟。 日下喝着咖啡,等赖子抽完一口烟之后说道: “今后还能经常和我幽会吗?” “等日下先生有空的时候吧!” “我什么时候都可以!” “那怎么能行!男人还是工作最重要!” 日下点点头,往音响那边看了一眼问道: “你喜欢这个人的歌吗?” “怎么说呢,属于我喜欢的那种吧!” “我也有这个人的唱片,下次我把《正是你的方式》带来!” 日下百无聊赖地听了一会儿唱片,然后忽然想起来似的看了一眼阳台问道: “雨还在下吗?” “只下了一点儿,你不回家也可以吗?” “没关系的!” “你妈妈不是在等你吗?” “母亲昨天回乡下去了。” 赖子点点头,日下忽然一本正经地说道: “只有一件事我可以问问你吗?” “什么事……” “昨天晚上你为什么醉成那个样子?” “客人劝我喝,经不住劝就喝了。” “可是,你从来不会喝醉吧?真的只是那样吗?我总觉得有其他什么原因。” “确实有点儿烦心事儿!不过,托你的福,我已经忘掉了。” 赖子想起了熊仓的事情,但什么都没说。把那样的事情说出来,等于把自己的丑陋暴露出来。 “昨天晚上要不是你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了呢!” “你也有那么痛苦的事情吗?” 因为日下的表情太认真了,赖子不由地移开了视线。 “下次再遇到那种事情的时候请告诉我!我尽管能力不济,或许多多少少能帮上你的忙。” 只和赖子睡了一次,日下好像已经作为一个男人开始考虑如何保护她了。 要是平时的话,赖子只看到男人的那种态度就会觉得很扫兴,但现在不同,日下的那种一心一意死心塌地的劲头儿让赖子觉得莫名的喜欢。 “做酒吧生意,一定也有很讨厌的客人吧?” “其中……不过,客人们都是好人!” “你刚才说的烦心事,是不是酒吧的某个客人的事情?” “怎么说呢,要说他是客人也是客人……” “那个人怎么了?” “死了!还那么年轻,忽然就去世了……” 日下点了点头,马上抬起脸来问道: “你过去喜欢那个人吗?” “哪有的事儿!你为什么那么说?” “我觉得你是因为喜欢的人死了自暴自弃才把我叫来的。” “绝对没有那种事情!” 日下好像放下心来,舒了一口气,然后喝了一口咖啡。 “再给你冲一杯咖啡吧!” “不用了!我是不是还是回去比较好?” “怎么了?” “要是打搅的话我就回去,当然我是想在这里待着。”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没关系的!” “那么,还像上次一样,就让我在这边的沙发上休息吧!我再休息一会儿,到了五点我就回去。” 日下说完,脸上露出了亲昵的笑容。 赖子瞬间觉得在他的笑脸上看到了熊仓的音容笑貌,她慌忙打消了这个念头,站了起来。 向日葵篇 准确地说,京都的祇园祭指的是从七月一号到二十九号的这段时间。 九世纪中叶,全国瘟疫流行。贞观十一年,为了祈祷瘟疫退去,按照日本的诸侯国的数量,竖起了六十六支鉾(同“矛”),据说那就是祇园祭的起源。 但是,现代的祇园祭已经没有了驱除瘟疫的阴暗印象。 首先从七月一号的入吉符开始,十号有洗神轿,到了十一号那天,祇园町的氏子们(属于祭祀同一氏族神地区的居民)开始用万灯和古老的织物刺绣来装饰鉾和山藜。从十三号开始在山鉾(手工搭建的可移动神社)上面演奏笛子、太鼓和祇园歌谣,烘托渲染节日气氛。 到了十六号的宵山(本祭前夜的小祭),家家户户都会在屋檐下挂起神灯和青帘,那些有来历的大户人家会把秘藏的屏风竖起来向普通人展示。 到了十七号神幸祭的当天,以长刀鉾为先头的七个鉾和二十二个山藜开始沿着四条通和河原町通巡游,节日达到了最高潮。 远处传来祇园歌谣的时候,梅雨季也结束了,季节已经是盛夏了。 七月初,在报纸上看到“祇园祭”这三个字的时候,里子切切实实地感到今年的夏天又到了。 “天啊!夏天又到了!” 伴随着夏天的到来,祇园祭的到来也预示着预产期临近了。 据医生说,预产期是八月中旬。 里子根本没有想到会在盛夏酷暑中生孩子。 听人家说,夏天出生的孩子因为天热睡不好觉会发育不良,而且还容易患湿疹。她一直希望自己生孩子的时候最好是天清气爽的四月份或五月份。 但那不过是喜欢追梦的女孩时代的梦想。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夏天冬天都无所谓了,只要能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就谢天谢地了。 里子当初决定要把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就有个心愿,若是个男孩的话就希望他今后是个聪明高大帅气的男孩,若是个女孩的话就希望她长成一个苗条漂亮的姑娘。要说长相,希望她能长得像赖子姐姐那样五官精致、比较现代。 但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里子已经不想有那么多奢望了。 聪明、漂亮当然是再好不过了,但长相无所谓,只要身体健全就行了。每只手有五个手指头,有鼻子有眼有耳朵,只要正常就行了。 “老天爷啊!我求求您了!” 早晨和晚上,起床的时候和睡觉的时候,里子都要双手合十祈祷上苍。 还有,里子从两个月前就不喝茶了,只喝白开水。 听人家说,如果把厕所打扫得干干净净,生下来的孩子也漂亮。就那么个小房子,从厕所到洗澡间,她每天都要把角角落落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听说,带把儿的小镜子背面贴上一张美女画的话,出生的孩子也会像那个美女,所以里子每天都用一把背面有蒙娜丽莎的小镜子。 即使那些说法都是迷信,可为了将要出生的孩子,能做到的事情她都想做。 将要出生的孩子是个众人反对、不受任何人欢迎的孩子,是一个按照里子一个人的一意孤行来到这个世上的孩子。 这个孩子还未出生就已经背上了不利的条件。 但是,正因为那是一个不受待见的孩子,里子才觉得他更让人怜爱。 正因为孩子可怜,里子才更想尽自己的所能让他幸福。 从五月到七月,椎名每个星期都来电话。或许从公司里不好打电话吧,他每次都是从公司外面打来电话,而且都是晚上的九点或十点之后。 里子一接起电话,椎名每次都是先问:“你怎么样?”然后问:“身体还好吗?” “多谢!我一切都好!” 听里子这样回答,椎名会点点头,然后问一些里子现在住的公寓的事情和里子的近况。 里子总是一边简单地回答着一边反问椎名: “你还是那么忙吗?” “还行吧……” 自从知道里子怀孕之后,椎名电话里再也没有以前的那些甜言蜜语了。以前他总在电话里说“我想见你”啦,“今天一整天光想你的事情了”之类的好听的话。 两人之间的孩子不久就要出生了,或许这个无情的现实让他失去了说情话的心情。再者说了,对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说那些令人肉麻的情话确实也不合适。 但是,即使没有那些甜言蜜语,只要椎名来电话,里子就心满意足了。 他本不希望女人把孩子生下来,而对方非要坚持把孩子生下来,若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想逃离那个女人是理所当然的。 虽说让女人怀孕了是男人的责任,但有一点是确实无疑的,这次是女人一意孤行。 即使对方说“不关我事”,里子也没有权利责怪他。 对于椎名来说,这次的事情说起来就是一场灾难。尽管如此,他还给里子打电话,甚至还担心她的身体。 不过,他那样嘘寒问暖的背后,或许在等里子说“不能生了”这句话。 但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流产的可能性很小,里子也不可能去做人工流产。 他每次来电话的结果也只是确认了那个他不希望出生的孩子越来越大了。 即使如此,他还打电话来,里子从这一点上感到了椎名的诚意。 “我没事儿的!请你不要担心!” 为了回应椎名的诚意,里子现在也只能这么说让他放心了。 可是,六月中旬的时候,椎名突然汇来了一百万日元。 记得有一次他若无其事地问自己的银行账号是多少,当时随口就告诉了他,没想到三天后自己的银行账户里多了一百万日元。 里子慌忙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椎名用很平静的口气说: “我想你准备生孩子总会需要钱!” “我可从来没想过要让你那么做!” 当里子知道那笔钱是椎名汇过来的那一瞬间,很是惊慌失措,她还以为那是椎名给她的分手费呢。 但是,椎名好像根本没有那个意思。 “钱不多,如果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尽管告诉我一声!” “我真的不想给你添任何麻烦!我马上把钱还给你!” 里子说得很认真,椎名在电话那边只是苦笑。 “那好吧!这笔钱我先暂时替你保管着!” “你真奇怪!” “你才奇怪呢!” 虽然嘴上和他吵吵,但里子此刻在心里向他鞠躬行礼。 连生孩子都是里子自己任性决定的,他不光原谅了她,还汇来了钱。虽说他是个专务,但毕竟也是个拿工资的人,对椎名来说,一百万日元绝对不是个小数。 自己什么也没要求,是他主动汇过来的,这一点让里子很高兴。比起金额,那种关心和体谅让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的里子非常感动。 虽然嘴上和他争吵,但里子觉得全身都感受到了椎名的温柔。 在那次小小的争吵之后,两人之间还有过一次小小的争执。 那是一个梅雨结束后难得晴朗的下午,椎名来电话说周末要去大阪,回程的时候要顺道来京都。 “我想到公寓去看看!” 椎名在电话里这么说,里子立即就拒绝了。 “你不用特意来!你直接回东京吧!” “日程都已经定好了,现在再改也不行了!” “我不愿意!你即使来了我也不在公寓里!” “这就怪了……” 椎名小声嘀咕,但奇怪的是椎名。很快就到预产期了,里子不想给椎名看她的大肚子。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正因为里子没有和椎名一起住过,所以她总是只给他看最美的自己。 即使和他行欢的时候,完事儿后里子都是立即整理好衣衫,然后马上回家,不让他看到自己的睡姿和素颜。 第二天再见面的时候,又是打扮一新。 别的男人暂且不说,自己最美的地方只想展示给椎名。她希望世上有那么一个男人,他只见过最美好的自己。正因为里子一直那么想,在决定生孩子的时候她能够下决心,今后不和椎名见面也可以。 所以说,在里子心里,那种依赖别人的想法早就彻底没有了。 但是,都这时候了,他还说想见自己,里子很为难。 “你那么说,是不是不想见我?” “不是,我想见你……” “那不就行了吗?” “那个和这个是两码事儿!” 男人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女人当然想和心爱的人见面,想多和他在一起待着,哪怕多一天也好,多一个小时也好。 里子就更不用说了,她离开家之后,一直孤身一人住在公寓里。寂寞的时候,心中不安的时候,她总是对着椎名的照片说话。现在那个人说要来,里子怎么会不想见他呢?如果能相见的话,里子恨不得马上就飞跑着去见他。 但是,这个时候要是和他见了面,一切都土崩瓦解了。 紧张到今天,发奋到今天,迄今为止的一切努力都会化为泡影。 现在见到椎名被他温柔相待的话,自己马上就会变成一个只会依赖男人的撒娇的小女人,会觉得这就没问题了,浑身的力量都卸掉了,会忽然变得很留恋他。 成了那个样子的话,到现在为止,劝诫自己承受苦难的那些努力都成了泡影。自己会越来越不明白坚持到现在到底是为了什么。 女人一旦一线崩溃,接着就是无限崩溃。 正因为自己竭尽全力已经忍耐到了极限,所以瞬间的温柔也不能接受。 “那么说,你是打算今后永远不见我了?” “怎么会!你要是肯见我的话,我什么时候都会满心欢喜地去见你!” “那么说的话,这次见面不也行吗?” “过些日子等我稍微利索一点儿,身体完全恢复之后再见面吧!” 椎名好像有些困惑。要说等身体复原之后,那时候已经有孩子了。到了那个时候再面对面,作为椎名或许太难为情了。 “到了那时候,我自然和以前一样打扮得整整齐齐地去见你!” “你原来是担心那个事情啊!” 椎名好像在电话那头笑了。 “对你来说可能很可笑,但我可是认真的!” “明白了!明白是明白了,可我即使看见你的大肚子也不会讨厌你啊!” “没有那种事情!女人怀孕的样子实在是太不好看了!我现在这样子就像个不倒翁!” 说实话,里子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的时候,连她自己都快被那种丑陋吓跑了。要是可以的话,她现在就想用菜刀把突出的部分切掉,变成一个可以自由活动的人。 但是,那样想的下一个瞬间,一想到在这里面有自己的亲骨肉,她就觉得自己挺起的大肚子好可爱,甚至觉得很自豪。她对自己现在的身体可谓爱恨交织。 “那个先别说,这回还是不行是吗?” “不行!” “那我怎么办才好呢?” “从大阪给我打电话吧!你的声音,我什么时候都想听!” “明白了,可是我还没有彻底死心噢!” “真是对不起!请你原谅!” “你可真够倔强的!” 电话一下子挂断了。 里子手里拿着电话,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刚才为什么拒绝他呢?他好不容易要来看看自己…… 里子心里很后悔,好像很眷恋椎名的声音,把听筒又贴在了耳朵上。 里子住的这栋公寓离银阁寺很近,一到晚上几乎没有什么动静。除了偶尔能听到汽车的声音之外,有时候还能听到猫头鹰的叫声,它们或许隐藏在东山脚下的树丛里吧! 刚搬到这里的时候,里子很寂寞,就想逃离这个地方,但是最近已经习惯多了。 即使习惯了很多,若是没有电视的话,恐怕她还是忍受不了。现在,电视是慰藉里子孤独寂寞的最好的朋友。 祇园庙祭的宵山的那天晚上,里子也是把电视打开看新闻。全国各地的新闻之后,开始进入京都的话题,电视上播放了宵山的情景。 今年还曾有个传闻,说是因为氏子的负担太重了,宵山可能会取消。看样子传统节日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取消的。 从四条通到室町的山鉾巡游路线仍旧和往年一样人山人海,能听到很有气势的祇园伴奏,笛声悠扬,太鼓声震天响。 据播音员讲,预计今年仅宵山一个活动就有四十万人上街观看。里子记得小时候穿着浴衣,和赖子、槙子她们一起上街去看,但这四五年一直没去。反正住在京都,想什么时候去看就什么时候去看,或许这种安心感让自己变得不愿出门了。 但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人憋在家里,里子也想偶尔到人多热闹的地方去看看。虽然想下决心出去溜达一圈儿,可自己挺着个大肚子根本没法去。 死了那条心、正专心看电视的时候,忽然听到电话响了。 “喂!喂!……” 电话里传来了低沉而清楚的声音,里子马上就知道是椎名了。 “我现在到大阪来了,还是不能见面是吗?” “我想见你!”这句话都到了喉咙这里了,可里子就是没敢说出来。如果说“你来吧”,他一定会马上来的。 但是,上次已经断然拒绝他了。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在自己一个人把孩子生下之前不见他。 “对不起……” “怎么也不行吗?” “请原谅!” “你可真够倔强的!” 电话里传来了椎名一声轻轻的叹息,短暂的沉默之后。 “那么我现在就回东京了,你多保重身体!” “要回去吗?” “有什么事儿的话给我打电话!打到公司也行,打到家里也行!” “……” “那么,多保重!” “你听我说……” 眼看对方马上就要挂断电话了,里子连忙对着话筒说道: “工作都结束了吗?” “只是开了个会简单碰了一下头!” “你这会儿要坐新干线……” “没有订飞机票,还能赶上最后一趟车吧!” “我……” “什么事?” “没事……” 里子拿着话筒摇了摇头。她不想就这么挂断,但说着说着就有一种想撒娇的冲动。 “那么,我挂了!” “多保重!” 正当里子琢磨有没有其他更别致一点儿的说法的那一瞬间,电话里传来轻微的一声咔嚓,电话挂断了。 里子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凝神屏息了一会儿,然后对着已经挂断了的电话喃喃细语。 “我想见你……” 刚才的这个那电话按时间算的话也就几分钟,可里子忽然感到很疲劳。 接到电话之前不知道电话什么时候会来,因为那种期待,心里特别紧张,但是电话一结束马上就有一种筋疲力尽的感觉。 对方想见面与不和他见面,这些都是自己决定的,而且结果也是如此,可不知为什么,里子总觉得有种空虚留在内心的某个角落里。 就那样什么也不想做,正迷迷糊糊地看电视的时候,电话又响了。 “可能还是他……” 里子一下子站起来拿起了话筒,是槙子的声音。 “里子姐姐,晚上好!” 这意想不到的声音让里子瞬间有些困惑不知所措,槙子觉得有点儿奇怪。 “听声音怎么迷迷糊糊的,姐姐你怎么了?” “你突然来电话,吓了我一跳呗!” “我现在来京都了。现在去姐姐那里行吗?不过我是和对象在一起。” 槙子竟然有了未婚夫,里子还是第一次听说。 “槙子,什么时候订婚的?” “就在一个月以前,不过,还只是我俩自己订的婚。” “不会是上次在东京见到的那个人吧?” 里子想起来在东京的酒店里和槙子一起的那个饿着肚子的男孩,槙子轻轻笑着说道: “我怎么会和那种青椒订婚?” “什么呀?青椒什么意思?” “我们把没有内涵的男人叫青椒!” “那个人多大了?” “二十六。” “天啊!那不还很年轻嘛……” “还行吧!他家境很好,工作的地方也是一流的商事会社。” 那确实就是槙子的风格!可是,她要是和未婚夫一起来的话,可就是另一个情况了。里子一个女人家独自生活,什么也没有准备,再者说了,还挺着这么个大肚子。 “我这里可是什么都没有啊……” “没关系的!我只是想让他见见姐姐!” 肚子大小暂且不说,可他要是知道了这个姐姐不但离家出走还要生下一个私生子,恐怕能成的婚事也成不了了。里子很担心这个事情,可槙子满不在乎地对里子说: “我已经把姐姐为了生下心上人的孩子而离家出走的事情告诉他了!结果他听了对姐姐很是敬佩,还说一定要见见姐姐呢!” 竟然把这种事情都告诉人家了?里子惊得目瞪口呆。 “好不好?姐姐?我们马上就过去了!” “稍等一下!你现在在哪里?” “格兰德大酒店,我俩今天就住在这里!” “天哪!你们……” 既然都一起住酒店了,那么一定是有了肉体关系了。里子再次感到震惊,可如果是订了婚的人,那种事情或许是理所当然的。 “我这里什么都没有,那个人喝酒吗?” “没关系的!我俩都吃过饭了,我也告诉他姐姐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好不好?再有三十分钟我们就到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槙子仍然是那个离奇古怪随心所欲的女人! 但是,她能把姐姐出轨的事情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就很不简单,听说了这样的事情感佩不已还说要来见见自己的那个未婚夫也是个男人。 不管怎么说,现在的年轻人心里怎么想的,真是搞不懂。 里子轻轻叹了一口气,环视了一下周围。 这会儿能拿出来的东西只有咖啡和昨天千鹤拿来的蛋糕了。 即使到了晚上天仍然很热,估计这两人会喝啤酒吧!虽说快八点了,或许小酒馆还在营业。里子稍微打扮了一下走出了公寓。 槙子和对象两人到的时候是三十分钟以后了。 因为两人要来家里,里子在那里犹豫该穿什么衣服,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但是已经临近产期了,能穿的衣服很有限。 没办法,里子最后决定穿一件有点儿花哨的前面有褶子的孕妇裙。 “姐姐,晚上好!” 看样子槙子确实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完吐了一下舌头。 “这位是小泉士郎先生!” 听槙子向姐姐介绍自己,年轻人向里子鞠了一躬说:“我是小泉!” 槙子的身高将近一米六,可和他站在一起的时候只能到他的肩膀那里,估计小泉的身高有一米八左右。个子很高,不胖也不瘦,虽然长了一张娃娃脸,但五官端正长相雅致。 “好不容易到家里来一次,我这个样子这么难看,地方又很小,快请进!” “姐姐,这是给你的礼物!” 槙子买礼物来还真是稀奇!因为今天她是和未婚夫一起来的,说不定有点儿装样或讲究形式吧。 里子刚在沙发上坐下来就把礼物打开了,原来是迪奥的香皂和花露水套装。 “多谢!这样的东西我最喜欢了!” “东京那地方什么礼物都没有!” “小泉先生,喝啤酒可以吗?” 里子把准备好的芝士紫菜卷寿司、火腿冷盘和啤酒拿了出来。先给两人倒上啤酒,然后给自己的杯子倒上了可乐。 “那么,欢迎两位!” 三人举杯互相碰了一下。 里子重新看了看在沙发上并肩坐着的两个人,真是非常般配的一对儿! 槙子是纯棉衬衫配了一条麻质的西裤,脖子上挂着一条细细的金项链,整体搭配非常有品位。小泉则穿了一条深蓝的裤子,上面是一件浅水色的敞领衬衫。虽然看上去平平常常,可给人的感觉是这个人很可靠很值得信赖。 “京都很热是吧?今天到的吗?” “傍晚五点到的!” “今天晚上是宵山,来得正是时候啊!” “我一直很想看看祇园祭!” 看小泉的言语态度很是拘谨,但那里面反而透出一种年轻人的纯真。 “母亲那里已经去了吗?” 里子问槙子,接着迫不及待地身子往前挪了挪。 “我还没去呢!母亲这段时间怎么样?心情还好吗……” 槙子这么问,但和家里断绝来往的里子什么也不知道。 “我本打算今晚去,可是一回家就得听她唠唠叨叨!再者说了,母亲要是让我今晚在家里住可怎么办呢?” 槙子看了小泉一眼,有些调皮地笑了。 “这次要待到什么时候?” “士郎明天就回去了,我想稍微多待一两天。” “那你明天去不就行了吗?” “可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士郎一起去,一起去是不是不合适?” “那倒没什么不合适……” “明天去了,我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母亲。” “以前没对母亲说过什么吗?” “今年春天回来的时候,我只是守着母亲说了句‘我也该结婚了’,结果被母亲训斥了一通,说我还是个学生,不许胡说八道。” “可是,你也不是马上就结婚吧?” “士郎说现在结婚也可以。” 槙子看了一眼小泉,然后两人同时笑了。 槙子今年春天回来的时候,看她那样子就知道她已经有了结婚对象了,但是没想到她突然就把对象本人领来了。 既然都到了订婚的阶段了,如果她那时候能讲得更具体一点儿,自己还能给她出点主意什么的。可现在这个样子也太唐突了。 “你跟赖子姐姐说了吗?” “她只是说我觉得行就行!” 那才是赖子的风格,她不是冷淡,而是不愿干涉别人的事情。 “槙子现在是四年级吧?” “是啊!我还想着明年春天一毕业马上就结婚呢!” 不管是到东京来,还是进现在的这所大学,都是槙子自己决定的,所以里子一直认为结婚对象她也一定会自己找。 “你们自己觉得好的话,那不就行了吗?” “天啊!姐姐也赞成我们的婚事是吗?” 都到了这一步了,哪还有什么赞成不赞成啊! “明天还是我俩一起去更好是吗?” “那也没问题,不过,你去之前还是先给母亲讲详细一点儿更好些,你说是吗?” “姐姐说的也是啊……” “回家突然跟母亲说你已经决定和这个人结婚了,不光母亲没有面子,对小泉先生也很失礼不是吗?” “可是,如果我一个人回去的话,我想母亲一定会反对的!” “你能和这么优秀的人结婚,母亲为什么会反对呢?” “可是,上次母亲对我说了,赖子和里子都不孝顺离开了这个家,就指望我回来了!” “天啊!回京都?” “母亲可能打算让我继承茑乃家的家业!” “真的吗……” “真的!我上次回来的时候,母亲还问我想不想帮着打理家里的生意呢!” 自己的离家出走竟然还影响到了这两个人,一想到这里,里子满怀歉意地又看了一眼槙子和小泉。 祇园祭的当天,京都从早上开始就阴天,从花车巡游开始的九点左右,天气开始放晴了。 八点半的时候,在酒店一楼的餐厅里吃过早饭,槙子和小泉坐出租车去了四条通。 因为小泉是第一次看祇园祭,槙子领着他先去了四条的堺町。 路上设着帷帐,今晚要在这里举行一个“签改”仪式,确认一下已经开始巡游的山鉾是否是按照二号那天抽签仪式上抽到的顺序进行的。除了担任奉行役的市长之外,在场的还有八坂神社的权宫司和祇园祭的干事们,有专门的人在众人的监督之下确认桐箱里的抽签顺序,他的举止自古以来有各种各样的规矩和做法。 两人看了一会儿“签改”仪式,紧接着去了河原町那边。 从四条到河原町通的左右两边挤满了人,那些从外地来的人比住在京都的人还要多。士郎因为个子比较高,从人墙后面也能看得到,但槙子即使翘起脚、伸长脖子也看不见。她从人缝里钻进去,费了很大劲儿总算到了前面。 打头阵的长刀鉾正好从面前通过,真柱的头上安着长刀,正面坐着童男童女。 “真漂亮啊!” 初次看到山鉾的小泉被山鉾的豪华绚丽惊得目瞪口呆。 “山鉾腰带上的画很漂亮吧?还有屋顶的金具和天花板上的绘画,那可都是有历史有渊源的!” 士郎一边点头一边拿着路边上领到的说明书和山鉾对照着看。 函谷鉾、月鉾、放下鉾,岩户山、北观音山、孟宗山,浩浩荡荡,一个接一个。 在四条河原町那个地方,众多车夫把青竹铺在山鉾的轮子下面,正喊着号子转动山鉾。青竹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巨大的山鉾慢慢地改变了方向。 “原来是这样啊!这些人可真有智慧!” “转动山鉾好像也有诀窍噢!” 只见山鉾一边慢慢转动着,前端剧烈地左右摇晃。 “看样子好危险啊!” “没事儿的!固定得很结实!听说以前即使直行也摇晃得很厉害呢!” 槙子和士郎说话的时候,不由地改成了普通话。 “因为以前不是现在的柏油路,而是石子路!” 这件事情都是槙子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母亲小时候好像经常跟在山鉾后面走,山鉾的前端在青空下剧烈摇晃的情景好像给母亲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这个节日从平安时代延续至今,那可是镇上人们的自豪啊!” “一定会花很多钱吧!” “可这是传统节日啊!” 好像就等着花车巡游开始了,天上的云彩渐渐散去,太阳又开始普照大地了。站在拱廊下面虽然稍微好受些,即便那样,还是因为拥挤而大汗淋漓。 “真热啊!” “祇园祭还得有太阳火辣辣地晒着才行!过去我奶奶说,因为夏天容易流行传染病曾经改到过秋天举行,可是天气太凉爽了,即使听到祇园伴奏也没什么感觉!” 槙子好像是在辩解,但身为东京人的士郎好像还是不太明白。 “东京可有什么夏天的节日吗?” “浅草有个节日叫鬼灯市。” “那只是卖鬼灯而已,不是吗?” “但那个节日的历史很悠久!” 不知不觉间,槙子炫耀起京都来了。 “再往前走走吧!” 槙子想尽量给士郎展示一下京都的好地方,顺便也好炫耀一下。于是两人裹在人群中向北走,一会儿就到了御池通。一个接一个的山鉾到了这里又转向开始向西行进。 站在街角看了一会儿,士郎小声嘀咕说: “肚子有点儿饿了!” “不是刚吃过东西吗?” “可是,现在已经十二点了!一上午一直在太阳地里站着!” 山鉾巡游还在继续,但小泉好像有点儿看够了。 “我们简单吃点儿饭,然后去你家吧!” 按照小泉的提议,两人走进了河原町通路边上的一家酒店的咖啡屋。 槙子事先打电话告诉母亲一点左右能到家,可是到家的时候已经快两点了。可能是因为跟母亲说了要和小泉一起来去,母亲特意打扮得很整齐,穿了一件深蓝色的绫罗和服,系了一条薄绢的带子,房间里甚至还焚着香。 阿常赶紧把小泉让到上座,然后跪坐在地上客客气气地向客人寒暄致意。 “初次见面!我是茑乃家。我家槙子一定给您添了好多麻烦,今天承蒙您远道而来,真是非常感谢!” 听阿常在那里讲一长串客套话,小泉毕恭毕敬地点头附和,只是阿常说话的节奏太慢了,点头的速度和阿常讲话的速度总是合不上拍。如此反复了三次,阿常终于抬起脸来。 “很热吧?请您不必拘礼,尽管放松!” 小泉一脸惶惑,不知道阿常说的什么意思,槙子见状在一旁小声给他解释: “就是让你随便坐的意思!” 阿常亲自点茶,拿出水仙粽摆在两人面前。 “请用淡茶!” “妈妈!天这么热!这么热的茶可不行啊!冰镇啤酒多好啊!” “你说什么呢!大白天就喝啤酒吗?” “不用了,我喝茶就行了!” 见母女两人快吵起来了,小泉赶紧端起抹茶要喝,好像又不知道该怎么喝。 他盯着茶碗看了一会儿,然后把茶碗端起来,学着阿常的样子转了一下茶碗,然后一口气喝干了。 “茶真香!” 见小泉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槙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阿常放下茶碗,从里面的房间把凭肘几拿了过来。 “妈妈,那些老套的东西就算了吧!” “可是,还是这个舒服啊!” “什么呀!小泉还这么年轻。” “没事儿的!我用这个。” 士郎很勉强地把一个胳膊肘搁在了上面,好像还是不怎么自在,马上又换回了原来的姿势。 “今天是祇园祭,一定是人山人海吧?” “是的……” “我好多年没去看了,也就是在电视上看看!” 阿常说着,自己点点头。 “这是道喜家的水仙粽,您要是喜欢的话就尝尝吧!看样子还是啤酒比较好是吗?” “不用客气!这就行了!” “您也是今天到的吗?” 两人早就商量好,把昨天晚上住在一起的事情向母亲保密,小泉点了点头。 “那么什么时候回去呢?” “今天。” “这么早就回去啊!好不容易来一趟,住一晚上多好啊!” “士郎还要工作呢!” “真是不容易!工作上的事情我不太懂,小泉先生出生以后一直在东京吗?” “是的……” “可是,东京是个雍容华贵的地方啊!” 小泉不懂是什么意思,正在那里发呆的时候,槙子又在旁边给他解释。 “就是华丽的意思!” 士郎刚点了点头,就听到侧门那边有上门推销的人在问什么,阿常站起身来。可没过一会儿又回来了。 “今天上门的人真是络绎不绝啊!” “就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意思!” 槙子一句一句地给小泉解释。 “东京真是个好地方啊!天天都有好戏上演。现在正在演出《义经千本樱》吧?您去看了吗?” “没,还没去……” “京都每年十二月的戏班子全班公演的时候会有很多人来看,到时候您一定要来看看!” “妈妈,您还是给士郎拿啤酒吧!” “好吧!请稍等片刻!” 等母亲站起身来去拿啤酒,槙子向小泉解释道: “我母亲总觉得必须给你说点儿什么,所以总给你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你听也行不听也行!” “不过,你母亲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因为今天是你来了,我母亲今天有点儿拘谨!” “不是吧?我可比你母亲紧张多了!” 阿常用托盘托着啤酒和玻璃杯回来了。 “妈妈,不用您动手了,让我来倒酒吧!” 槙子把瓶盖打开,一边往杯子里倒啤酒,一边改变了话题。 “里子姐姐,她还好吗……” 阿常的表情瞬间变得很可怕。 “那个事情现在不要讲!” 阿常的口气很吓人,连士郎都垂下了眼睛,吓得大气不敢喘。阿常见状马上变回了笑脸。 “小泉先生喝酒一定很厉害吧?” “不,没有那种事情。” “您的体格很棒啊!” 阿常说着,再次用观察的眼神抬头看了小泉一眼。 两人从茑乃家出来是十分钟以后的事情了。 士郎和阿常之间也无话可说,再者说了,有士郎在场,母女两人也没法说太深入细致的话。因为槙子今天来家里的目的就是把士郎引见给母亲,在这个意义上说,今天回家这一趟还算是成功。 “你的母亲真是个端庄大气做事讲究的人啊!” 士郎坐到出租车里了还在那里赞不绝口。 “总而言之是个很老派的人!” “即便是个老派的人,那么端庄规矩一丝不苟,也是很了不起的!” 刚才在一起的时候,槙子还觉得脸上有点儿挂不住,可听士郎夸奖自己的母亲,槙子还是很高兴。 “你这话我会告诉母亲的!” “这是什么东西啊?” 士郎手里拿着出门的时候阿常送给他的礼物。 “是羊羹!” “京都就是不一样啊!连礼物都随时准备好了。” “因为我家客人很多!” “刚才我是不是也该带点儿什么东西去啊?” “不用了!因为你和我在一起嘛!还有,一个大男人注重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太奇怪了!” 两人说着话,一会儿就到了四条河原町。 花车巡游早就过了河原町通,好像在乌丸御池那一带解散了,街两边已经没有上午的人墙了。士郎在街边的和装杂货店里给自己的母亲买了一个手提袋和一幅门帘。 出了杂货店的时候是四点。两人走进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你累了吧?” 今天早晨一大早从酒店出来,看了山鉾巡游,然后和母亲见了面,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士郎透过窗户看着街上的人流,忽然转过脸来说道: “我们去吧!” “去哪儿?” “我想两个人单独待一会儿!” 槙子从士郎羞涩的表情一下子就猜出来他什么意思了,但一句话也不说。 “我想就算京都也有那样的地方吧……” 昨天晚上刚一起睡了,士郎这会儿好像又想要槙子的身子了。 “你那么说不觉得奇怪吗?” “可是,现在才刚过四点啊!” 士郎觉得因为今天能回东京就行了,这会儿去酒店开房还有时间。 现在都回到京都了,槙子不愿去那样的地方,再者说,天还这么亮。 一般来说,即使在东京,槙子也很少去那种情侣酒店。第一次把身子给士郎的时候,也是去的东京市内的很正规的酒店。 如果去了纯为了做爱的酒店,槙子总有一种被轻慢了的感觉。 若是单纯的性伙伴则另当别论,对于一个将来要和他结婚的人,最好还是严厉一点儿。男人天生懒惰,让他省事一回他就会得寸进尺,永远省事。 “要不我再住一晚上吧!” “你今天不回去不行!明天不是还要上班吗?” “可是,我坐早上第一班新干线回去不就行了嘛!” “怎么能来得及!就是坐第一趟新干线,到了东京也九点了!” “那么,我从大阪坐飞机怎么样?” “因为今天休息了,明天就好好上班!” 看着士郎满脸遗憾,槙子很想对他说再住一晚上,可这次要是放纵他的话,一定会影响到将来。 “你别急,我后天就回去了!” 到自己回去之前,只好先晾着他了,槙子听朋友说起过一个抓住男人的诀窍,不轻易把身子给他,今后才能长久。 “你就老老实实地等着我回去!” “要不我也辞掉工作搬到京都来吧!” “你瞎说什么!打起精神来,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我们可以一边欣赏别致的庭院,一边享受怀石料理。” “你知道那样的地方吗?” “当然了!我先打电话问问有没有座!” 槙子劝慰了他几句,轻盈地站起身来,朝电话走去。 那天晚上,槙子回到家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多了。 小泉缠磨她,非要两人单独在一起,可槙子领他去了嵯峨野大山深处的一家古老的小香鱼料理店的时候,他马上心情就好了,吃完饭,坐最后一班新干线回去了。 “喝点儿威士忌什么的,好像马上就能睡着了!” 小泉笑着那么说。确实,两人从一大早就出来了,槙子也很累了。她把包放在楼下母亲的客厅里,正在泡澡的时候,忽然听到领班阿元隔着磨砂玻璃大声对她说: “槙子小姐,你回来啦!我把浴衣放在这里了!” “浴衣?” “是老板娘最近做的!” “啊……” 槙子缩了一下脖子。 “我母亲还在宴会上?” “还有三组客人,估计要过十点了!” “是吗?多谢您了!” 一个人泡在浴缸里,槙子又重新想了想。 刚才回来穿过中庭的时候,还听到本馆那边人声嘈杂,还有三弦琴的声音。 姐姐不在,母亲每天晚上都是一个人在店里忙活吧!槙子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母亲好可怜。槙子急忙从浴缸里站起来,冲了冲身上,一把门推开,就发现更衣间的架子上放着浴衣和带子,浴衣上面的图案是抚子和芒草,带子则是产自博多的献上(江户时代藩主进贡给江户幕府的上等带子)。 “哇!太漂亮了!” 槙子欢呼着把浴衣穿在了身上,浴衣上的抚子花轻轻摇动,给人一种很清凉的感觉,非常可爱。尺寸根本不用说,母亲亲手缝制的东西总是很合体。 “谢谢妈妈!” 但槙子接下来的一瞬间马上小声告诫自己:“可不能因为这点儿事情就变得太好说话!” 当时只是她告诉母亲自己暑假要回来,结果母亲就给自己做了一件新浴衣,这一点固然让她很高兴,可是被感情束缚住以后,被母亲关在这个家里可就大事不妙了。 槙子虽然不觉得母亲想那么多才为自己做了这件新浴衣,可提高警惕总是没错的。 “自己可要把持好了!” 槙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嘀咕了一句,回到客厅看电视的时候,听到身后的门一下子开了。 “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槙子吗?” 槙子回头一看,原来是菊雄只穿着外衣(不穿和服裤裙)手里拿着一把扇子站在那里。 “什么时候来的?” “刚回来一会儿!我先用了洗澡水了!” “没关系!今天穿了一件漂亮浴衣,槙子可是变得更好看了!” 槙子还以为里子离家出走以后,他会垂头丧气呢!可看他那样,还精神得很。 “这回要在家里住几天吗?” “三天左右吧!给你添麻烦了!” “好不容易回来一次,那可是够匆忙的!为什么不多住几天呢?现在放暑假了不是吗?” “我也有很多事情,很忙的!” “还是那么受男人追捧吧?” 菊雄忽然用男人的表情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槙子。 “见到母亲了吗?” “我中午回来过一趟了!” “啊?是吗?” 中午来的时候,菊雄好像外出了没在家,看样子母亲什么都没告诉他。是母亲觉得没有必要跟他说,还是因为自己是和未婚夫一起来的,母亲有所顾虑没告诉他? “看样子你很忙嘛!” “托你的福,店里的生意还可以,我还是老样子!” 菊雄轻轻一笑,想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槙子,不好意思!我有点儿事情需要出去一趟!” “不用管我,你快点儿去吧!” “明天晚上怎么样?好久不见面了,咱俩一起去好好喝一杯吧!” “那好啊!多谢!” “那我这就去了!” 可能是忘了带什么东西吧?菊雄先上了一趟二楼,然后又顺着楼梯下来,开门出去了。 “慢点儿走!” 槙子对着门口那边小声说着,悄悄地打开窗户向外看。 夜幕下还暑气蒸腾,透过树木间的缝隙,她看到本馆那边还亮着灯。好像还有一组客人没走呢,姐夫这么早回来到哪里去了呢?从刚才的样子来看,或许又到花街或什么地方去了。 槙子觉得,姐姐对他那个样子,他出去寻花问柳一点儿也不奇怪,但是也觉得他稍微有点儿我行我素。 “母亲可真不容易啊!” 槙子刚小声嘀咕了一句,客人好像开始回去了,出口那边传来了客人和艺伎们热热闹闹说话的声音。 三十分钟以后,母亲阿常回来了。正在那里躺着看电视的槙子慌忙爬了起来,端正姿势坐好了。 “妈妈辛苦了!” “怎么样?那件浴衣?” “谢谢妈妈!图案太漂亮了,我很喜欢!” 槙子站着,伸开胳膊转了一圈儿给母亲看。阿常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个叫小泉的先生回去了?” “对了!士郎还让我代他向母亲问好,他还直夸您是个干练利落的了不起的母亲呢!” “是吗?那可真不好意思……” 阿常脸上露出了羞涩的表情,起身到厨房去了。 “茶的话,我来泡!” “是吗?那就麻烦你了!” 阿常平时不化妆,只有去宴会上应酬客人的时候才化点儿淡妆。虽然长年做招待客人的生意,但皮肤并不怎么粗糙,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她一回家就把脸上的脂粉洗掉。现在也是,一回来马上就到浴室前面的洗手盆那里洗脸去了。 槙子刚泡好茶,阿常一脸清爽地回来了,然后在茶几前面坐了下来。 “那个人看上去倒是蛮认真的!” “有点儿认真过头了!也挺没意思的。” “你说什么呢!男人认真是最重要的!” “母亲中意他了?” “那还……” 阿常正要点头,忽然忍住了,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可是,你真打算和那个人结婚吗?” “他说要和我结婚!” “他说得倒挺轻松!他父母是怎么说的?” “那个没问题!我有信心!” 槙子到士郎家里去的时候,已经见过他的父母了。 他的父亲一看就是个银行家,外表给人的感觉很古板,但和他一说话就发现他是个很和善的人,而且也很理解现在的年轻人。 老头子还告诉槙子,等她学会了打高尔夫,哪天就带她一块去。 和他的父亲比起来,母亲这边好像有点儿不好对付。倒也不是难以接近,也不是心眼儿坏。她看上去气质高雅,待人接物也很温柔大方,但就因为她也是女人,所以女人看女人的眼光就很尖锐。 但是,槙子心想,要想靠近这种上年纪的女性,最好的办法就是坦率诚实地直面相对。 最好不要拙劣地装模作样,也不要怯生生地躲在一边。 上次见面的时候,槙子就对他母亲直说:“阿姨!我可什么饭都不会做!”然后和他母亲一起在厨房里忙活。 当时做的是奶油炖菜,槙子给他母亲打下手,一边赞叹一边提问。幸亏这样,初次见面的那种警惕的态度马上消失了,槙子临走时他母亲还说:“欢迎下次再来!” 士郎就兄弟俩,他是老大,这一点好像有点儿问题,但正因为家里没有女孩子,所以他的父母对女性都比较宽容。只要充分利用这一点,言行举止可爱一些,就很容易把他的父母拉到自己的节奏上来。 槙子在这方面的诀窍也不是跟谁学的,可以说是一种直觉和悟性。 “你说得倒轻巧,他父亲不是在银行工作吗?” “老爷子是大协银行的董事!” “人家那么好的家庭,像咱家这样的……” “咱家怎么了?茑乃家不也是京都的老字号吗?” “可是,料亭这种生意不同于银行的那种艰深的工作……” “那有什么关系!要嫁到他们家里去的是我,又不是母亲!” 阿常一脸茫然,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茶说道: “你大学毕业后不是要回京都来吗?” “我就是回来能干什么呢?我也没到宴会上去应酬过客人,再者说,不是还有姐夫吗?” “……” “母亲不会是想把姐夫……” “我倒没那个想法,不过也不能永远让他这样待下去……” “那您打算怎么办?” “他想走的话走也可以,那都是他的自由!” 确实,按照母亲的立场,或许现在也只能这么说了。 “姐夫刚才说有事儿出去了!他一定是到什么地方寻欢作乐去了吧?” “住嘴!你不要胡说八道!” 突然被母亲呵斥,槙子吓得一缩脖子,不敢作声了。阿常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嘴角微微地颤抖。 “我问你,你已经去过里子那里了吗?” “没有,还没去呢!” 槙子摇了摇头,不想让母亲知道她昨天晚上已经去过的事情。 “你明天不去吗?” “我还没决定好,您有什么事儿吗?” “没什么事儿。” 阿常拿起茶几上的烟,点着了。 槙子等母亲抽了几口烟之后问道: “姐姐应该快生了吧?是不是应该有个人陪着她?” “她自己自作主张离开了家,不用管她!” “可是,要是突然肚子疼起来,她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那是她自作自受!” 这样的话,姐姐可真是无依无靠了。槙子环视了一下周围,试图转变话题。 “妈妈,我今天晚上应该去哪里睡?” 槙子过去每次回来都是住在二楼里子夫妇房间的隔壁房间里,但现在姐姐屋里只剩菊雄一个人了,睡在隔壁也不合适。 “你就在里面的房间里睡好了!” “和妈妈睡在一起?” “被子有的是!” “好吧!今天晚上就久违地和母亲大人一起睡!” 槙子故意说得文绉绉的,阿常也马上阴转晴,和颜悦色地说道: “你先去洗澡吧!被褥就在壁橱里,你铺好被褥先睡吧!” 阿常把烟掐灭,站起身来。 槙子收拾好茶碗进了里面的卧室。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间,壁龛也很宽敞,右端摆着祭祀铃子和两位父亲的佛龛。除了过年和家里来了很多客人的时候,这个房间几乎不用,但和母亲一起睡的话,也不会感到冷清寂寞。 槙子打开灯,双手合十在佛龛前面简单拜了拜,然后打开了壁橱。壁橱的上层塞着母亲的被褥和客人用的被褥。 槙子把被褥拿出来,让头朝着壁龛把被褥铺开,但是发现没有枕头。枕头在哪里放着呢?槙子看了看壁龛的下层,发现里面有个古色古香的衣柜,柜子上安着锈迹斑斑的铁合页。槙子扒了扒衣柜上面,但没找到枕头。正要把壁橱关上,忽然觉得衣柜上的古色古香的铁合页很有意思,忍不住好奇,就把抽屉拉开了。 最上面盖着一块白布,下面露出了小小的花朵图案。 母亲用这种只适合小孩儿的花花绿绿的图案做了什么…… 槙子觉得很不可思议,拿掉上面盖着的白布,发现旁边也是印着小熊图案的东西。 “嗯?” 槙子干脆坐下来,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从婴儿服到帽子、襁褓,甚至还有一针一线手工缝制的褯子,抽屉里面塞得满满的。 “妈妈这个人啊……” 槙子把这些小孩的东西在衣柜前面一溜摆开,忽然觉得母亲很可笑。 她嘴上说擅自离家出走的人不用管她,可背地里悄悄地把婴儿用品都准备齐了。 母亲到底打算怎样把这些东西交给里子姐姐呢?母女俩吵架之后,已经陷入了绝交的状态,根本没有办法交给她啊…… 但她好像还是放心不下自己的闺女,只是先把东西准备好了吧? “妈妈!” 槙子刚喊出声,慌忙又捂住了嘴。 母亲好不容易悄悄地把这些东西存了起来,现在刨根问底,不是让母亲难堪吗? 槙子忍住笑,把婴儿服和襁褓重新叠起来,又塞进了抽屉。 灯笼草篇 祇园祭时一度造访的酷暑渐消,从七月下旬开始,又返回了梅雨季节,每天都很凉爽。 以往年的气温来看,现在的气温应该超过三十摄氏度,可有些日子竟然低了将近十摄氏度,海边上和山里面也是人影稀疏。 冷夏持续下去的话,会影响到水稻和旱地庄稼的生长,听说柑橘类的果木已经出现了叶子发黑的病变。 不管晚上多么酷热让人睡不着觉,夏天还得是烈日炎炎才行,不热的话,就没有夏天的感觉。 冷夏持续的八月份第二个星期天的傍晚,里子忽然感到下腹疼痛。 她为了准备自己一个人的晚饭去了厨房,突然感到下腹有一种痉挛般的疼痛。 里子当场就蹲在了地上,凝神屏息一动也不敢动,过了几分钟疼痛就消失了。 “可能是阵痛……” 因为预产期就是八月中旬,里子觉得也快了。 疼痛消失的同时食欲也没有了,稍微吃了一小碗饭,正在收拾的时候,那种痉挛般的疼痛又来了。这次虽然不是刺痛,但下腹还是疼得让她受不了。 看样子无疑就是阵痛了…… 里子按照医生事先吩咐的那样,给崛川的妇产科医院打了一个电话。 听了里子所说的情况,护士也说很可能是阵痛。 “虽说孩子一时半会儿还生不下来,不过今天晚上,您可以先住院!” “那样的话,我就准备一下马上去医院,到时请多关照!” 里子说完,又给千鹤打了一个电话。以前两人就商量好,一有什么事儿就先给千鹤打电话。 赖子姐姐和槙子妹妹虽然也时常打电话来,但她俩都在东京,到了关键时刻还是鞭长莫及。 今天是星期天,幸好千鹤在家,她说马上就到公寓里来。 里子正准备浴衣毛巾等住院需要的东西时,穿着T恤和牛仔裤的千鹤就来了。 “生孩子的日子终于到了!疼吗?” “倒是还不怎么疼,感觉就像有什么东西从里面使劲儿往外挤一样!” “那个程度的话,估计得明天早上了!” 千鹤马上把带到医院去的东西收拾齐了。 “你听我说啊!我只跟领班阿元说了一声!” “你为什么又告诉她?” “难道不对吗?马上就要生孩子了,总不能不跟家里说一声吧!哪怕只是跟阿元说了一声,也算是跟家里说了!” 不是告诉母亲而是跟领班阿元说了一声,这种做法很聪明,不愧是深知世态人情的千鹤的做事风格。 “你通知东京的姐姐了吗?” “没有!” “是不是还是通知一声更好?在你住院期间,她要是来电话没人接的话,一定会很担心的!” “可是,告诉她,她反而会更担心的!说不定姐姐会专程跑过来。再者说,你也已经告诉阿元了……” “你说的也是!又不是因为什么大病住院。” 里子一边点头,一边思考椎名的事情。 椎名昨天晚上还来电话问:“还没生吗?” “或许孩子在我肚子里知道他是个不太受欢迎的孩子吧!” 里子觉得自己这句话是自然而然地说出来的,可椎名好像理解成了讽刺挖苦。 “你可不能那么说!” 他用和平时不同的严厉的口气责备里子: “孩子是无辜的!” “对不起!” 里子连忙道歉,可心里觉得,到了这时候还能保持冷静的椎名有点儿可恨。 但是,即便椎名不一定不欢迎就要降生的孩子,但他为自己担心这一点是确实的。 “要不要跟椎名先生也说一声?” 里子现在就等着千鹤说这一句话了。 如果千鹤这么问的话,自己当然会拒绝了,但即使如此,还是希望她问一句。 但是,千鹤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想那么多,只是忙着在那里收拾东西。 孩子终于要出生了,可自己竟然不能高高兴兴地向孩子的父亲通报一声…… 里子忽然有一种很无助的感觉,觉得自己就这样完了。 只把孩子生下来,自己是不是就这样死了? 尽管她心里明白,在医院里生孩子不必有那样的担心,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光往坏处想。 万一是那样的话,自己今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或许还是给他说一声的好。 里子刚想到这里,就听千鹤说道: “你在那里发什么呆?襁褓就这些行吗?” “那些就行!多谢你!” 里子刚从关于椎名的思绪里醒过神来,就马上站了起来。 里子在千鹤的陪伴下住进医院时,已经是十点多了。 医生马上给里子做了检查,说是子宫口的开放还不充分,照这个样子进展顺利的话,估计会到明天早晨。躺在陌生的单人病房的床上,里子终于有了一种自己就要生孩子了的实感。 “离生产还早呢!我一个人没问题,你回去吧……” 里子尽管心里很不踏实,但还是那样对千鹤说了。里子说了句逞强的话,千鹤却说回家也没什么事儿要留下来陪她。 “真是太对不起你了!” 按说应该让自己的亲人照顾自己,可这次所有的事情只能仰仗千鹤的热心肠了。 “我能坚持到现在,可全亏了千鹤啊!” “先别说那些!接下来你要完成一项重要的工作,先休息一会儿吧!” 千鹤那样安慰里子,可阵阵袭来的疼痛和不安让她根本睡不着。 就那样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护士忽然到病房里来说:“您家里来电话了!” 千鹤出了房间,很快就回来了。 “是阿元打来的!她问你情况怎么样,还说要来陪床,我拒绝了!” 里子从小时候就认识阿元,虽然很亲密,可自己离开家,就像被逐出了家门,到了这时候,不能再麻烦人家了。 “可是,你母亲好像也很担心啊!” “你告诉我母亲了?” “阿元总不会什么都不对你母亲说吧?我听阿元说,你母亲一开始的时候还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可马上就开始坐卧不安,吩咐她马上给医院打电话!” 千鹤说到这里扑哧一笑。 “你妈还说,不用说是谁打的电话,光悄悄地问问医生就行了!” 那种做法太像性格倔强的母亲的做派了。怀胎十月,里子觉得好像终于明白了做母亲的辛苦。 “阿元已经告诉了你母亲一切顺利,照现在的情形来看,应该明天早上生孩子,你母亲一定也放心了!” 里子点点头,又想起了椎名的事情。 这深更半夜的,他现在在干什么呢?今天是星期天,他是不是回家了在看电视?还是穿着和服在书房里坐着?也或许这会儿正往公寓里打电话。 无人的房间里,只有电话丁零零响个不停。 想到这里的时候,里子觉得下腹又有一阵疼痛袭来。 这次比刚才疼得厉害,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往下坠。 “看样子,胎儿也想早点儿从憋屈的地方出来吧!” 听千鹤那么说,里子尽管迷迷糊糊的,心里还在祷告要生下一个健全的孩子。 但是,到了半夜,随着阵痛的间隔变短,疼痛越来越剧烈,她越来越顾不上祈祷了。 听人说,生孩子和潮涨潮落有关系,到了天快亮的时候,疼痛确实又加剧了。 到了天空开始泛白的五点,阵痛不间断地袭来,而且是一种撕裂般的疼痛。 不管母亲还是祖母,大部分女人都经历过这种疼痛吧?里子心里刚那么一闪念,又有一阵疼痛像海啸一样涌了过来。 “救救我……” “我已经不行了……” 里子高声喊叫,现在已经顾不上什么羞耻什么体面了。 “马上就好了!” “咬牙挺住!抓住我的手!” 听着护士的呵斥,快要失去的意识又回来了,里子慌忙咬紧牙关。 “呜……” 里子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人了。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野兽或恶鬼,披头散发拼命摇动,上半身拼命后仰。 那种临死的痛苦喊叫反复了几次之后,里子突然感到了一种空白感,好像有一大块东西从身体里面掉出来了。接下来的一瞬间,听到了低而清亮的婴儿的哭声。 “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子!” 护士的声音掠过里子的耳边,她的声音很温柔,甚至让人觉得和刚才不是一个人。 “……” “孩子很健康!” “非常感谢……” 里子想那么说,可是出不来声。 全身的力量都被卸掉了,里子感觉就像被抛进了无垠的大海里,随着波浪漂浮。沉浸在那种安详和平静里,里子只是点了一下头,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从那过了两个小时左右,里子终于清楚地恢复了意识。 不过,那期间里子也并非完全没有意识,她还朦朦胧胧地记得被护士搀着走过走廊回到了病房。 里子还记得回到病房的时候千鹤展开双臂欢迎她,记得千鹤对自己说“辛苦了”。但是,一躺到床上被盖上毛毯的那一瞬间,因为生产的疲劳和平安生下孩子的那种安堵感,马上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怎么样?疲劳消除了吗?” 里子一睁开眼就看见千鹤笑颜如花地看着自己。 “孩子呢……” “孩子好得很呢!这会儿在婴儿室里,我去让护士给你抱过来看看!” 千鹤出去之后,里子往周围看了一眼。 昨天晚上住进来的时候,外面漆黑一片,四周只有雪白的墙壁在亮晃晃的灯光下大煞风景,这会儿朝阳正透过蕾丝窗帘照进病房来,或许是因为开着空调的缘故吧!窗帘的边儿在轻轻摇动。 窗边有个架子,上面摆着一个花篮,里面插着蔷薇和夜来香,可能是千鹤买回来的吧! 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扭头看了一眼枕头,发现床头放着一块手表,拿过手表一看,时间是八点十分。可能快到护士们上班的时间了吧!走廊头上传来了年轻女性的声音。 里子放下手表,轻轻地把手放在了肚子上。 浴衣的下面还缠着腹带,但已经没有了以前的隆起。 用手一摸感觉那么地平坦,那么让人不踏实。 “那是因为孩子生下来了!” 里子自言自语,忽听门口有笑声,紧接着门一下子开了,护士抱着裹在白色襁褓中的婴儿,她的身边站着千鹤。 “你看看!孩子这么大!” 护士抱着孩子给里子看了一眼,然后放在了里子的身旁。 “我是你妈妈呀!” 里子轻轻地扭过身子,看着自己的孩子。 人们都把刚出生的婴儿叫作赤子,果然就像这个名字一样,白色的襁褓中露出了婴儿通红的小脸儿。或许他还很困,闭着眼睛,小鼻子一鼓一鼓地正在使劲儿。 “体重三千三百克,比标准体重还要沉!” 护士一边用纱布擦拭婴儿的脸一边说道。 里子战战兢兢地伸过手去抱住孩子,把孩子拉到自己身边。 “一个婴儿头发这么浓,眉眼长得真周正!”千鹤很自豪地说道,好像孩子是她的似的。 “快看!他在打哈欠!” 用两条胳膊搂着孩子,孩子身子软软的,好像要坍塌似的。 里子正对着孩子轻轻地低下了头。 “我是你妈妈啊!”里子对着孩子说道。 她觉得孩子好像也点了点头。 “我把孩子放这里一会儿!” 护士说完就走开了。 病房里就剩下两个大人了,里子又看了千鹤一眼说道: “太谢谢你了!” “你真是太棒了!” 千鹤握着里子的手,又伸脖子看了婴儿一眼。 “还真是像啊!” “像谁……” “像椎名先生啊!” “真的吗?” “你看这眼睛这嘴角,真是一模一样啊!” 听千鹤这么说,里子又看了婴儿一眼,然后和千鹤相视而笑。 星期一早晨的六点半,茑乃家的领班阿元接到了千鹤从医院打来的电话。 “就在十分钟之前,里子生下了婴儿!是个男孩儿,体重三千三百克!” “是真的吗?” 阿元知道里子从昨天晚上开始阵痛,天一亮孩子就要生下来是不言自明的事情。但是,即便如此,阿元还是不能相信,里子真的要把孩子生下来。即使千鹤告诉她已经生了,她还感觉好像被骗了,就像在做梦一样。 “非常可爱的孩子!母子都很安康!” “啊?是吗?” “老板娘还在休息是吗?” “不,我想老人家应该已经起来了,我马上去告诉她!” “好的!那就麻烦您了!” 电话挂断以后,阿元放下电话,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还是把孩子生下来了!” 她仍然觉得千鹤是在开玩笑。 但是,千鹤既然说得这么清楚,看来不相信也不行了。 “天哪!这可该怎么办呢?” 脚下的二楼是菊雄,再下面的一楼是老板娘阿常在睡觉。这些人如何接受里子已经把孩子生下来的残酷现实,又如何去处理呢?里子已经离开了家,而且肚子已经大了,这件事情就连服务员和部分客人都知道了。 不管怎么掩盖,风声还是会一点点地传出去的。 好像没人知道里子怀上的孩子是椎名的,但好像也有不少人怀疑那个孩子不是菊雄的。 里子离开家之后一次也没回来过,众人认为事非寻常这一点是一定的。 该怎样向那些人解释呢…… 还有,老板娘会怎样面对这个新出生的孩子,又会怎样去做呢?事到如今,周围的人都满怀着好奇心关注着事情的进展。 对于阿元来说,对事情进展的担忧远大于对孩子降生的喜悦。 “这件事情弄不好就糟了,但愿不会变得不可收拾……” 正因为茑乃家是一家老字号料亭,这次的事情有可能让这家老字号在客人中间失去信誉。 “那家料亭有个淫荡的闺女……” 要是被客人在背后如此议论可就颜面全失了。 幸好在里子离开家之后老板娘一直正气凛然,保持一种事不关己漠然置之的态度。菊雄或许天生就是那种性格,一直是一副处之泰然优哉游哉的面孔。工作人员里面几乎没有出现什么情绪波动。 也有人相信,里子之所以离家出走,是因为菊雄在外面拈花惹草,因为怀孕期间生气对身体不好,所以才离开了家。他们认为那种程度的事情是常有的,也不会成为什么大问题。 但是,现实是孩子已经生下来了,两口子仍然分居两处,这样的话,再那样解释就说不通了。还有,孩子会越来越大,不是菊雄的孩子这件事情会越来越明确。 阿元一想到这些,就有些坐不住了。 “可要把这个事情处理好!” 对于阿元来说,里子夫妻的事情固然重要,茑乃家这个老字号料亭也同样重要。 接到千鹤从妇产科医院打来的电话十分钟之后,阿元到了楼下。 还不到七点,二楼的菊雄好像还在睡觉。 菊雄这边,阿元还什么都没告诉他。昨天晚上只是把里子住院的事情告诉了阿常,但看样子阿常好像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菊雄。 菊雄昨天晚上十一点左右出去,好像一点多了才回来。 阿元伸头瞧了瞧二楼的里面,然后下到了一楼。刚下了楼梯就听见客厅里传来了咳嗽的声音。 可能阿常早就起来了,阿元刚一站住,就听到阿常从房间里隔着拉门大声问: “是阿元吗?” “是我……” “有什么事儿吗?” 阿元对着里面鞠了一个躬,然后慢慢地拉开了纸拉门。 正如阿元预想到的那样,阿常已经整整齐齐地穿着和服在茶几前面坐着了。雨窗已经打开,她正在那里喝茶,或许她很早就起来了。 “刚才千鹤来电话了,说是里子生了一个男孩子。” 阿常瞬间睁大了眼睛,但马上就变成了冷冰冰的声音。 “于是就给你打了电话,是吗?” “是的,听说孩子出生的时候三千三百克,是个很可爱的男孩儿……” 也不知道阿常是不是在听,只见她把脸扭向窗户那边,纹丝不动。 “说是里子和孩子都很好,不用担心。” 朝阳从窗户里照进来,阿常的侧脸稍微有点儿泛红,但脸上毫无生气,看上去有几分憔悴。 昨天晚上下班后十一点多的时候和阿常道别,看样子从那以后,她又熬到很晚没睡。或许是为里子生孩子的事情担心,也或许是为今后的事情发愁,眼睛周围出现了黑眼圈。 “我想这会儿就准备一下到医院里去一趟!” “你那是干什么?不用去!” “可是……” “是她自作主张离开了这个家,这会儿又把孩子生下来了,你没有必要去!” 阿元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在那里默不作声。阿常端起面前的茶碗喝了一口茶。 “天还早着呢!你回去再睡一会儿吧!我也要睡觉了!” 阿常说完就站了起来。阿元无可奈何,给阿常鞠了一躬,出门到了走廊里。 夏天的清晨很明亮,能听到小鸟叽叽喳喳互相交织的鸣叫声。阿元直接上了楼梯,回到了三楼自己的房间。 阿常说是让自己再睡一会儿,可现在已经七点了。这会儿即使上了床也睡不踏实了。 要不还是喝点儿茶吧!阿元正在煤气灶上烧水的时候,忽然听到敲门的声音。 “敢问是哪位?” 阿元刚把门打开,就发现阿常站在自己面前。 “你真要去医院吗?” “我想去。” “你要是去的话,把这个带去吧!” 阿常把手里拿着的包袱很随意地塞了过来。 “是什么东西?” “是北白川的妹妹拿来的,她好像很忙没时间去。” “是吗……” 一头雾水的阿元把包袱接了过来。 “那好吧!我现在就去,行吗?” “我就是说不行你不是也想去吗?” “那……” “我要再回去睡一会儿了!” 阿常又黑着脸下楼去了。 阿元从医院里回来的时候是九点刚过一点儿。阿常说是要回去睡觉,可阿元从后面的栅门进来的时候,发现阿常正在通往家的小路边上站着,或许她在欣赏庭院里的花花草草吧!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啊!” “啊?可是,我快八点的时候才出的门啊!” 从东山打车去崛川的妇产科医院,看看孩子再回来,再怎么急也得一个小时。 “那好吧!” 阿常小声嘟囔了一句,和阿元并肩向正房走去。 阿元从她的言语态度上终于看出来了,阿常可能从一开始就望穿秋水地等着自己从医院回来。 “婴儿好可爱!真是个好孩子!” “是吗?” 阿常瞬间兴奋了一下,但马上就变成了冷淡的表情,亲自把玄关的门拉开了。 “北白川的师傅的礼物,里子收到了高兴得不得了!” 阿元边走边和阿常说话,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想笑。 阿常说是北白川的妹妹送来的东西,可包袱里面是婴儿的襁褓和褯子,而且每块褯子都是仔仔细细一针一线用手工缝的。 北白川的姨妈是个独身,没有孩子,怎么想她也不至于连尿布都会亲手缝。还有,若是作为祝贺孩子出生的礼物,她应该考虑一些别的东西才对,至于说什么太忙去不了就更可笑了。 说是北白川的姨妈做的只不过是一个托辞,实际上是她自己做的,她可能是因为不好意思,说不出口罢了。 阿元忽然想使坏捉弄一下阿常。 “北白川的师傅可真是心灵手巧啊!里子也让我转达对她的谢意呢!” 阿常装作没听见,什么都不回答,站在走廊里说道: “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阿常自己先进了屋,把坐垫在茶几前面摆好,然后去了厨房。 “千鹤姑娘还在医院里吗?” “她好像昨天晚上一夜没有合眼,刚才和我一起回来了。” “天哪,这么说病房里现在谁都不在,是吗?” “里子已经安静下来了,精神也很好!” 阿常点点头,把凉好的茶端给阿元。 “多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阿元端起茶碗,稍微沉思了一下对阿常说道: “恭喜了!” 阿常刚想笑,马上隐去了笑容。 “什么事情值得恭喜?” “可是,真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孩子,头发还那么黑,看上去真不像是今天早晨才出生的孩子!” “医院在哪里?” “从崛川的二条往西一走就是,虽然是条小道,到了那里一问马上就知道了。是一栋钢筋混凝土的三层楼,病房也是单人间,非常干净!可以的话我带您去吧!” “……” “里子还让我代她向您问好!这次她自己生了孩子,想必是真正理解了做母亲的辛苦!您要是肯见她一面的话,我想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阿元步步紧逼,阿常还是一脸冷漠,什么也不说。阿元稍微夸张地叹息了一声说道: “我一个外人,这么说可能有点儿不自量力,孩子生下来了就是生下来了,再者说,那也是您的第一个孙子!” “我不认为那个孩子是我的孙子!” “可是,那是里子的孩子,难道不是您的孙子吗?出生的孩子是没有罪过的,再者说,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儿!” “你是那么说,可这个孩子的事情,你让我怎么向大家伙儿解释呢?我该怎样向菊雄道歉?我用什么老脸去见那些亲朋好友还有街坊邻居?” 阿常既然那么说,阿元也是无话可说。阿元也明白,站在阿常的立场上,确实没法轻易地原谅她。 但是,撇开那件事情不说,如果对自己孙子心怀爱意的话,看上一眼又有何妨呢? 但是,如果改变一下看法,现在要去见的话,阿常的感情防线或许马上就会崩溃了。坚持到今天的那种正气凛然的态度,或许会因为孙子的可爱而轰然崩溃。 那样的话,就没脸面对世人了,茑乃家这家老字号本身也会危机重重。可以说,正因为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地守住了体面,所以才有了今天的茑乃家。 “虽说是自己的孩子,但不道德就是不道德,偏离伦理道德的事情就是不能原谅!”阿常斩钉截铁地说道。 话音未落,忽听走廊里有脚步声。 好像菊雄刚起来,顺着楼梯下来了。 两个人瞬间不约而同地朝走廊那边看,正在两人面面相觑的时候,拉门一下子开了。 穿着浴衣系着兵儿带(用整幅布捋成的腰带)的菊雄正站在门槛前面。 “母亲早上好!” “早上好!” 见阿常给菊雄说早安,阿元也重新坐好给菊雄道早安。 “这是什么情况?今天早晨一大早,您两位就在一起?” “菊雄,请你在那边坐下!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谈谈!” 阿常的口气很干脆,说完朝阿元使了个眼色让她出去。 “那我就告辞了!” 阿元向两人鞠了一躬就出去了,菊雄一脸惊讶地看着她出去,然后慢腾腾地在阿常面前坐下了。 星期一的早晨,阿元到医院里来道贺回去之后,里子开始考虑给椎名打电话的事情。 孩子出生的事情早晚也得告诉椎名。如果可能的话,里子很想早点儿告诉他。 但是,从分娩之后的疲劳中醒过来的时候千鹤在身边,紧接着阿元就来了。 要让她们帮自己打电话就有点儿太自私太任性了。可是,自己打电话又感觉太难看了。 孩子的出生,对椎名来说,并不一定是一件让他高兴的事情。没有必要那么早告诉他。 这种心情使得里子踌躇再三。 但话又说回来,总不能就这样瞒着他。 从十点过了十一点,到了十二点的时候,里子出了病房,站在了服务台的电话前面。 候诊室里还有两个病人,一个在看杂志,另一个在听护士给她讲药的用法。 看样子没有人会竖起耳朵偷听。 里子环顾了一下四周,拿起了电话。 里子觉得直接往椎名公司里打电话很不合适,可是要往他家里打的话,就得是晚上了。还有,如果他在开会的话,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联系上他。如果中午休息的时候打,或许那个经常接电话的女秘书不在他身边。 里子直觉还真对了。 让总机接通椎名的办公室,椎名马上接起了电话。 “哦?怎么了?” “现在那里就你一个人吗?” “是啊!我昨天还给你打电话了!” 听到他的声音的那一瞬间,泪水自然而然地从里子眼睛里溢了出来。 从昨夜开始忍受着痛苦,终于把孩子生下来了。正因为她一时间觉得今后永远不能再见面了,里子对椎名的想念怀恋可想而知。 “你现在在哪里?” “在医院。” “那么……” “现在说话方便吗?” “没关系的!” “今天早晨六点多,我生了一个男孩子……” “是吗……” 就那样沉默了片刻之后,椎名小声说道: “太好了!” “都是我一意孤行,对不起了!” “你可不要那么说!孩子还好吧?” “是的!非常可爱!” 里子很想说“孩子像你”,但忍住没说,她把嘴贴到话筒上小声说道: “只有一件事我想麻烦你,能不能给孩子想个名字?” “名字吗……” “什么名字都行!还有半个月呢!” 里子本来打算取椎名的名字的一部分,但想想还是让椎名直接给孩子取名比较好。 “拜托你了!” “现在你所在的地方是哪里?” 里子把医院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告诉了他。 “过一星期左右就回原来的公寓。” “下周的话我可以过去。” “你不用特意来,还是先给孩子想想名字吧……” “知道了,我会给孩子想个名字的!” “多谢!那真是太好了!” “你好像精神不错啊!” “嗯……” “有什么人陪着你吗?” “昨天晚上是千鹤陪着我的,已经没问题了!” “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请不用担心!好了,我挂了!” “那你多保重!” 里子挂断电话看了看周围,候诊室里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 在告诉他之前,里子一直担心,不知他会说什么,还担心他直接就把电话挂了。 但是,椎名的应答出乎意料地温柔。 倒也没听出他特别高兴的样子,但也并非冷淡。到了最后他还担心自己的身体,还答应要为孩子想个名字。 他到底会想出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呢…… 太难的名字不好,可太简单了,也让人觉得少点儿什么,最好是堂堂正正、有男人味儿、有品位的名字。只想到这些,里子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刚才没在病房里的时候,配送的午饭是普通饭食,里子只吃了一半就把筷子放下了。 从昨天晚上起,就几乎没有吃东西,按说这会儿应该很饿了,或许是因为完成了重大使命的那种满足感,里子并不怎么吃得下。 还有,涨奶涨得厉害,里子只觉得胸部被往外挤得生疼。 从怀孕的时候起,里子就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动物。 例假停了,肚子圆滚滚地越来越大。过了五个月的时候,胎儿开始在肚子里动,不是踢小肚子就是撞腰窝。里子能觉出来,顶端是孩子的手或者脚。记得以前见过袋鼠把孩子装进肚子前面的袋子里蹦蹦跳跳,里子觉得自己和袋鼠也没什么两样。岂止如此,她甚至觉得自己比袋鼠更像动物。 人类属于灵长类,在所有的生物中是最有智慧的,但归根结底还不过就是动物。不管人在脑子里怎么想,身体的基本构造还是动物。 阵痛来临就分娩,等到开始涨奶的时候,那种动物的感觉就成了决定性的。不管说什么漂亮话,全身都变成了动物,流血、叫唤,然后把孩子生下来。 女人之所以坚强,其原因说不定就在那种生命的原点里。 生完孩子,里子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坦诚直率了。自己再也不是什么美丽的女人,也不是什么老字号的小老板娘,只是一个平凡的作为雌性的女人。现在没有任何抗拒的心情,能够顺从地接受那个事实。 午饭以后,护士抱着婴儿来让他吃了一会儿奶。孩子无意识地吸着奶头吃奶。 仔细想想,母亲给孩子喂奶的样子和动物毫无二致。和在乡下见过的给猪崽和牛犊喂奶的猪和牛没什么两样。 但是,女人对此并不感到厌恶。岂止是不厌恶,她对那种姿态甚至感到满足和安心。当女人发现自己的内心深处竟然还有这种幸福的时候,她会感到震惊。 “来吧孩子!使劲儿多吃!” 里子鼓励孩子,但是奶水根本没有要出来的迹象。 “还是不行啊!” 护士笑着把孩子抱开了。 “回头我稍微给你按摩一下吧!” “能行吗?” “你就放心吧!到了明天奶水就出来了!” 护士又把孩子抱走了,护士刚走,千鹤就进来了。 “怎么样?休息好了?” “多谢!你看我活蹦乱跳的!刚才我的情人在这里来!” “你的情人?” “孩子嘛!” “是吗?原来是你的情人啊!” 千鹤一边点头一边从提篮里拿出一个小纸包。 “这是我买来的!” “这不是‘井通’家的海鳗寿司吗?我太喜欢了!” 千鹤又从提篮里拿出了“键善”家的竹叶羊羹和葡萄柚。她准备得很周全,把小碟和水果刀都带来了。 “午饭吃了吗?” “吃了一点儿,要是这种寿司的话,我还能吃下去!” 里子整理了一下领边,从床上坐了起来。 吃完寿司正在喝茶的时候,护士过来说:“有您的电话!” “我去接吧!” 千鹤说她要去接电话,里子说不用了,自己去了楼下的服务台。因为不大会儿之前刚跟椎名通了电话,估计不会是他打来的,但也说不定。 “喂!喂!” 里子很兴奋地接起了电话,电话那端立即传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 “是我啊!你能听出来吧?” “……” “听说孩子生下来了,恭喜你啊!” 对方或许是在强压感情吧!声音有点儿含混不清,但无疑那是菊雄的声音。 “今天早晨我听母亲说了,听说是个男孩儿,是吗?” “嗯……” “我这会儿想到你那里去看看。” “要来这里吗?”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自从里子离开家,还没有和菊雄见过面。虽然在电话里说过一两次话,但每次都是菊雄打过来的。他每次都在电话里说想见面谈谈,但里子都拒绝了。 “现在即使见了面,我也没有任何想说的!” “你不要那么说!总不能这样就算完了吧?” 菊雄的口气罕见地严厉。被告知孩子生下来了,他可能坐不住了吧! “现在就你一个人吧?” 他可能是用公用电话打来的,能听到电话那头有车来车往的声音。 “医院是在崛川的二条是吗?” “你就是来了,我也不见你!”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看情况我还准备原谅你呢!” “求你不要再说那种话了!” “你在说什么!我一直在忍,忍到这个地步,你难道不明白吗?” “我明白!我很感谢你!也觉得对不起你!” “那么说,见面谈谈不好吗?两个人好生谈谈,说不定还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母亲也让我和你见一面好好谈谈!” “可是,即使见了面也是一样的!” “绝不会是一样的!见了面就不一样了!” 真不知道菊雄在想些什么!自从里子怀孕离开家的那时候起,对菊雄的感情已经彻底断绝了。从那以后,她心里想的只是如何把孩子生下来,如何把孩子抚养大。 还有,现在孩子都生下来了,两个人即使见了面又能怎么样呢?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还要再谈谈重归于好吗?里子丝毫没有那种想法。即使菊雄肯原谅过去发生的一切,里子也不能接受那种事情。 世间不是那么简单的,里子本人也不是随随便便就从家里出来的。 一辈子不能回家也无所谓,今后不会和菊雄见第二次面了。里子在心里那样决定了,而且觉得这一切都能接受才从家里出来的。 在决断之前,女人会犹豫彷徨拿不定主意,但一旦下定决心就再也不会踌躇迷茫。她会不顾一切地径直向目的地进发。女人的坚强就在于她的这种一条道走到黑的痴迷不悔。当女人把一切都赌到这种毫不犹豫的执着上的时候,女人会变得比男人更坚强。 “好不好啊?不管怎么说,还是先见一面吧!” “……” “真的对不起,请你原谅!” “就那么一小会儿还不行吗?我也想看看刚出生的孩子。” 听他这么说,里子瞬间浑身战栗。 出生的孩子和菊雄什么关系都没有,那是自己和椎名的亲骨肉,他身体里流动的是自己和椎名的骨血。让菊雄去抱这个孩子,光想想就毛骨悚然。 “我不愿意!” “你可真够犟的!” 这既不是倔强,也不是心胸狭窄。那是生下孩子的女人的生理本能。 “你还在为那件事情生气吗?我今后要和那个女人一刀两断,那件事情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 “不是那么回事!” 里子手里拿着电话,使劲儿摇头。 坚持不和菊雄见面,既不是因为他和别的女人出轨,也不是因为他在外面拈花惹草,和那些一点关系都没有。里子现在早就超越了嫉妒和憎恨的阶段,她现在对菊雄是没有爱也没有恨,什么感觉都没有。他只是一个在路上擦肩而过的无缘的男人。 “好不好?我们见一面,把那件事情也好好谈谈?” “请你不要再说了!” 里子几乎要尖叫起来。菊雄越是温柔地貌似很理解地接近自己,自己就越想从他身边逃离。岂止如此,仅仅是这样说几句话,里子都觉得很厌恶,感觉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被玷污了。 “好不好?我现在就去了!” “你来了我也不见你!” “反正我就要去!” “我不愿意!” 里子说完就把电话放下了。 服务台窗口里面的女人一脸担心地看着这边,她可能以为里子在和对方讲什么很麻烦的事情吧! “不好意思!如果有个姓茑野的男人来了,请您拦住他,告诉他我不想见他!” 里子给服务台的女性交代完,一路小跑回到了病房。 接下来的一星期,里子都是在期待和不安中度过的。 期待的是椎名说不定会来,不安的是菊雄说不定会强行闯进来,这种期待和不安互相交织的心情让里子坐卧不宁。 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们好像也隐隐约约地感到了里子和丈夫的关系有些不正常,但他们绝不会继续追问。 总算平安无事地坚持到了现在,里子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多余的丑态。挂断电话的那天她心里很不安,一直到傍晚都让千鹤陪着自己,但菊雄最终没有出现。 第二天也提高警惕,但还是没有菊雄来。 他虽然在电话里口气强硬,但他好像没有当真要闯进来的勇气。里子虽然稍微放下心来,但那天夜里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孩子被菊雄抢走了。 早晨起来,突然发现孩子不见了。赶紧让人去查,有人说刚才看见一个酷似菊雄的男子从婴儿室把孩子抱走了。里子在后面紧追,恳求菊雄把孩子还给她,菊雄说你只要肯再和我在一起我就把孩子还给你。菊雄说完就逃走了,里子在后面拼命追。 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的时候,里子发现浑身都被虚汗湿透了。 里子马上把值班护士喊来一起去看孩子,发现孩子正在婴儿室里睡觉。 里子知道菊雄是不会做出那种荒唐的事情来的,可又觉得不能疏忽大意。 菊雄表面上是个怯懦的男人,但他毕竟是个公子哥儿,一旦钻了牛角尖,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第二天的下午,来自椎名的花篮送到了正在胆战心惊的里子的房间里。 椎名或许是从东京打电话委托京都的花店送来的,是以月季和百合为主的插花。雪白的花篮的下面附着一个小小的信封,上面写着“祝贺!K·S”。 看到姓名首字母的那一瞬间,里子马上想到了椎名。 不会是他送来的吧!看了看送货单上的发货人一栏,果然就是椎名敬一郎。 “一定是从东京打电话订购的吧?” “实在是太漂亮了!” 千鹤把花篮放在窗边的架子上,整个房间顿时花香弥漫,芬芳四溢。 “椎名先生还是很为你生孩子高兴啊!” 千鹤那么说,里子只是微笑不语。 椎名给自己送来了鲜花,里子当然很高兴。 但是,里子并不像千鹤那样认为椎名发自内心地为自己高兴。 尽管信封上写着“祝贺”两个字,但他的内心深处一定很复杂。里子从“K·S”那两个姓名首字母里面感到了他的困惑和犹豫。 他要是真的为孩子的出生感到高兴的话,真希望他能堂堂正正地署上自己的名字“椎名敬一郎”。不是作为发货人写在发货人那一栏里,而是在鲜花下面的小信封上清清楚楚地写上他自己的名字。 他明明是孩子的父亲,只写姓名首字母就太奇怪了。 但是,那或许只是里子臆想出来的一厢情愿的不满。 椎名或许觉得清清楚楚地写上自己的名字被其他来探望的人看到不好,他不想被陌生人看到自己的名字,以后多余地问这问那刨根问底。说不定他也想象到了花篮被母亲和菊雄看到的情形。他一定是想到了各种各样的情况,最后才决定只写上自己姓名的首字母。 他没有正儿八经地署上自己的名字,让里子心里感到几分落寞,但椎名能送花来已经让里子心满意足了。 即使他远在东京,但有他送来的鲜花守护着自己和孩子。想到这里,里子再次感觉到了椎名的温情。 从第二天开始,里子一边让孩子吸着终于出来的奶水,一边对着孩子喃喃细语。 “这是你爸爸送来的,说是祝贺你出生哦!” 孩子那天真的眼睛里溢满了椎名送来的鲜花。 槙子从东京来探望里子是孩子出生一个星期之后的星期天的下午。 “姐姐,恭喜你!” “妹妹辛苦!我明天就要出院了!” “天哪!我来得正好啊!我帮姐姐出院!” 槙子给孩子买来了挂在天花板上的玩具作为礼物,她仔细盯着孩子的小脸儿说道: “天哪!这孩子眉清目秀,长得真周正!还是很像那个人啊!” “多谢!” 里子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听别人说孩子长得像椎名。 “小脸儿真的是通红,赤子这个词儿说得还真对!” 槙子对这一点莫名地感叹不已,一边说着,一边把孩子抱了起来。 “我怎么觉得快要把孩子挤坏了!” “姨妈太可怕了!还是到妈妈这里来吧!” 里子把孩子接了过来,槙子抱着胳膊说道: “是吗?我也是当姨妈的人了!” “对啊!你以后得正儿八经地像个做姨妈的才行啊!对不对K君?” “孩子的名字叫K君吗?” “还没给孩子起名字,先这么叫着!” 里子的本意是从椎名敬一郎的名字里取一个敬字来称呼孩子,但槙子好像不明白。 “给孩子取名SHIROU怎么样?” “你说的是什么呀?” 里子稍微思考了一下,马上就明白了那是槙子的未婚夫的名字。 “谢谢你的一番好意,我想还是免了吧!” “可是,不早点儿给孩子取个名字,孩子是不是太可怜了?” 里子也是同样的心情,但从上次来电话以后椎名还什么都没说。 不知道他是很忙还是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但自己刚给他说了有半个月考虑的时间,里子觉得在此之前,自己给他打电话催问有点不合适。 “赖子姐姐也说想和我一起来,可因为九月末有连休,她说到那时候再来!” “孩子都已经生下来了,用不着那么着急忙慌地来!” 孩子出生的那天下午,赖子也打来了表示祝贺的电话,但那时候,里子告诉她自己身体很好,不用勉强来。 “赖子姐姐还是那么忙吧?” “好像是的!” 槙子点点头,忽然满脸调皮地说道: “赖子姐姐那个人啊!这段时间有点儿奇怪!” “奇怪?” “说不定有了喜欢的人……” “不会吧……” “我昨天去她的公寓,发现一个男的在里面!” “说不定那只是个认识的人或酒吧的客人!” “可是,那天是星期六,酒吧休息,大晚上的,家里只有一对孤男寡女啊!我的直觉绝对没错!那个人根本不是个普通的客人!” 槙子说得很有自信,可里子很难想象赖子和喜欢的男人单独待在一起的情形。 “而且那个男的或许比赖子姐姐还要年轻唉!” “天啊!那就更不对了!” “我说的一点儿不错!我去的时候正赶上他要回去,赖子姐姐好像有些心神不定,把那个人送到了电梯口。” “那是因为对方是客人啊!” “不对!姐姐说话的口气和看对方的眼神儿都和平时不一样!还有,赖子姐姐忽然变得妩媚起来了!” “赖子姐姐说什么了吗?” “没有,她什么都没说。可是我看得很明白!” 槙子如此有信心的话,说不定赖子姐姐真有了喜欢的人。 包括自己在内,姐妹三人都在悄悄发生变化,这一点让里子再次觉得很不可思议。 三个人今后到底会怎样改变下去?彼此之间都不能预测。实际上,一年前就连自己也根本没有想到会生孩子做母亲。 “搞不懂啊!” “真是搞不懂啊!” 两个人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又把目光投到天真无邪地转动着眼珠的婴儿身上。 第二天是个晴朗的天气。里子十点的时候结完账,正在做出院的准备,槙子来了。 “妹妹来得这么早啊!” “可不是嘛!母亲一个劲儿地催我快点儿来,真烦死了!” 槙子今天穿着T恤和牛仔裤,一看就是准备干活儿的打扮。 “实际上妈妈也想来!还说就担心你能不能平平安安地回到公寓,我说您那么担心的话就一起去吧!母亲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可怕,说是太忙了走不开。” 到了这个时候,里子根本没指望母亲来帮忙,只要自己心里明白母亲为自己担心就足够了。 “我从哪里开始下手?” “先把这里面的碟子和叉子放进箱子里去吧!” 说是住院,其实也就一星期的时间,也没有太多的东西。槙子按照里子的吩咐,开始整理收拾床头柜里面的零碎东西,她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姐姐!你和姐夫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什么什么事啊……” “我也不是很清楚,姐夫好像不在家啊!” “真的吗?” “昨天晚上也没回来,二楼空荡荡的没个人影,好像从两三天前就不在家!” “你是听母亲说的吗?” “母亲只说他是出门了,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说!” 和菊雄在电话里激烈争吵是一周之前的事情。他说要来医院,可是一直没有来。如果说他离开家的话,应该是那次争吵以后的事情。 “姐姐和姐夫都不在家,母亲好像很孤寂啊!” 自己和菊雄都走了,家里只剩下母亲和阿元了。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里子很是放心不下,但以自己现在的处境又没法问母亲。 里子正忙着把和服叠起来的时候,槙子又说话了。 “可是,里子姐姐真的很坚强啊!” “为什么那么说?” “别人说这说那,最后你不还是把孩子生下来了吗?” 槙子要是这么说的话,里子也无言以对。虽说离家出走吃了不少苦,可做了最想做的事情的还是自己。在这一点上,自己或许比任何人都放肆任性。 “我也要努力变成姐姐那样!” “你说什么呀……” “我这个人性情懦弱!” 槙子这么说听上去好可笑,可是仔细想一想,槙子或许真的是性格温柔。 从年轻的时候就离开了家,还跟着那帮音乐人混在一起到处跑,但最后还是在最安全的地方找到了归宿。在这个意义上说,她是一个富于常识且懦弱的女人。 “你还是要和那个叫小泉的人结婚吗?” “是啊!我打算明年四月前后和他结婚!” “那么早!” “那还早吗?士郎都二十六了!我也明年三月就毕业了,姐姐结婚的时候多大?” “二十三。” “天哪!那不是和我一样吗?也没什么早的嘛!” “可是,还是不要太急了,最好还是再好好考虑考虑,你说对吗?” “不,我也玩儿得差不多了,也没有任何遗憾了。我不能再这样一个人待下去了,挑来挑去的会挑花眼的!” 槙子的这种说法有点儿奇怪,里子觉得,她能清清楚楚地说出来自己已经玩儿够了,这一点就很了不起。 “可是,要说四月份的话,不马上就到了吗?” “我对姐姐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在我结婚之前姐姐能一切顺利!” “我的事情被对方知道了很不好是吗?” “没有的事儿!因为我都已经给士郎说过了,所以没事儿的!我想说的是,母亲和姐姐如果不早点儿和好的话,就不能出席我的婚礼了!” 按照现在这个样子,自己确实不能厚着脸皮去参加槙子的婚礼。 “我昨天晚上一直在考虑,姐姐想不想回家一次,给母亲道歉?母亲那个人不管有多生气,内心里还是很想见你的!这一点绝对错不了!姐姐若是好好向母亲道歉,我想母亲一定会原谅姐姐的!” “可是……” 如果回家道歉,母亲真的肯原谅自己的话,里子什么时候都愿意回家一趟。但是,如果回家就一定会和菊雄见面。那么,向母亲道歉的结果就成了自己再次回到菊雄的身边,这一点让里子不能忍受。 “我明白姐姐的心情。我一直在想,姐夫就这样不回来了该有多好啊!母亲也一定是那样想的!” “不会吧……” “姐姐放心!这个事儿就交给我吧!” “什么事儿?” “就是安排姐姐和母亲见面的事儿,行不行?” “……” “不用担心!我会把这件事儿安排得妥妥的!” 槙子拍了一下胸口,说了一声“该干活儿了”,然后站了起来。 椎名来电话的时候是里子出院两天后的夜里。电话好像是从外面打来的,能听到远处的人声嘈杂。 “出院了是吧!身体还好吗?” “嗯!身体很好!你呢?” 里子过去心里稍微有点儿芥蒂,“你”这个字一直很难说出口,这次伴随着心中对他的思念,这个字自然而然地就脱口而出了。 “我还是老样子。这个星期六我想到你那里去!” “真的吗?” “孩子的名字到时候再告诉你行吗?” “没关系的!” 按规定,孩子的名字必须在出生后两周之内去登记,这个星期天正好是第二周的最后一天。如果最后的期限正好是星期天,那么下周一也一定能受理。 “也没想出太好的名字!” “我现在叫孩子K君,取了你的名字的首字母!” 电话那头传来了椎名的笑声。 “那个名字可不怎么样啊!” “你说什么?我这样叫孩子,渐渐觉得越来越合适了!” “那样的话,我更得早点儿去了!星期六的六点左右就到了!” “可是,你不是很忙吗?” “不管那么多了,反正我要去!说不定哪天时间就多得没处使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 “什么都不需要!请你早点儿来!” 一直想绝不能说的这句话还是脱口而出了。为了掩饰这种羞臊,里子连忙问道: “酒店怎么办?” 如果可能的话,里子很想让椎名住在公寓里。这次和以前不同,因为公寓的房子是自己的家,可以一直待在一起,还能亲手给他做饭。 但是,旁边一直有孩子,也不知道孩子什么时候会哭闹起来。还有,里子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给孩子换尿布和喂奶的样子,那实在是太难堪了。她不想把椎名拉进太有家庭气息的氛围而让他心情郁闷。 心里很想让他住在公寓里,可里子忍住不说,正在那里沉默不语的时候,倒是椎名先提了出来。 “我可以住在你那里吗?” “你肯住在我这里吗?” “如果合适的话。” “我太高兴了!那么你从火车站直接来这里吧!” “要不要买点寿司什么的带过去?” “不用了!我给你做!你在新干线上可什么都不要吃啊!” 说到这里,里子忽然想起家里只有一床被褥。 “我的家很小,可是什么都没有啊!真的可以吗?” “没关系的!” “那么就说好了是星期六,你可一定要来啊!一定!” 里子叮嘱了两遍,挂断了电话。 虽说离见面还有些时间,但有所期待和无所期待感觉就是不一样。里子一想到现在所有的时间都是为了相逢所需要的时间,心里就能畅快地接受这些时间。 里子一边期盼着星期六的到来,一边琢磨和椎名见面的时候应该穿什么和那天的晚饭应该做什么。 因为已经有了孩子,所以不能穿太花哨的衣服。但自己又不想穿得邋邋遢遢地见他。 那天的晚饭打算做和食,里子很想准备一些适合夏天晚上的清爽可口的饭菜。自己一个人生活,很长时间没有正儿八经地做过饭了。单是考虑那天晚上的食谱,里子就觉得心里好满足。 但是,里子的那份兴奋的心情也因为星期五下午“梅善堂”仓本夫人的造访而被打乱了。梅善堂是京果子(京都点心)的一家老字号,掌柜井左卫门从很久以前就格外关照茑乃家的生意。一开始提起自己和菊雄的这门亲事的也是梅善堂,是里子夫妻实质上的媒人。 不过,里子只在店里经常遇见掌柜,所以比较熟悉,掌柜的夫人顶多就是过年去拜年的时候见个面,和她几乎没有怎么说过话。按说应该年过五十了,那风采做派颇似老商家的夫人,大方稳重里面有一种容不得随随便便的威严。 夫人在电话里说:“我现在就到你那里去!”接到她的电话的那一瞬间,里子立刻就紧张了起来。 里子过去一直在想,事情到了这一步,早晚也要和夫人见一面把事情说清楚,但没想到在椎名快要来的时候和她见面。 夫人到家里来到底会说些什么呢?是来劝自己和菊雄重归于好,还是来谈和菊雄分手的条件?里子光想想这事儿就差点儿身体缩成一团。 但是,身穿绫罗和服、系着绫罗织锦带的夫人很自然地说了句“恭喜你了”,然后看了一眼婴儿床上的孩子。 “这次给您添了这么大的麻烦,真是很对不起!” “我听令堂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真的是吓了一大跳!我现在总觉得是自己做了一件错事!” “您可不要那么说!都是我太自私太任性了!做出了这么任性的事情,我都觉得没脸见夫人。请您原谅!” 正在里子给夫人低头道歉的时候,床上的孩子忽然小声哭了起来。三十分钟前刚给他喂了奶,可能是褯子尿湿了。 “不好意思,请您稍候!” 里子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把襁褓的前面解开了,夫人一边噘着嘴逗弄孩子一边说道: “天啊!小腿儿小脚儿舒舒展展的,真是个好孩子!精神头儿很足啊!奶水出得多吗?” “嗯!还行吧!医生说,开始的时候最好喂母乳,所以现在只让孩子吃母乳。” “那是最好了!孩子叫什么名字?” “还没给孩子取名字呢!正打算明天给他起名字。” “是吗?你看!孩子好像很舒服唉!” 抚养了五个孩子的夫人好像想起了过去的事情,用指头轻轻戳了戳停止哭泣的孩子的小脸蛋儿。 “才刚出生的孩子头发就这么黑,眉清目秀,五官很周正啊!” “谢谢您的夸奖……” 说到这里,里子忽然缄口不语了。 生了一个私生子还得意忘形的话,就有点儿太放肆了。对方虽然是在逗孩子,但毕竟是把自己和菊雄撮合在一起的媒人。 “你母亲要是看到了孩子一定很高兴吧?” 里子低着头不回答,换完了尿布又转过脸来和夫人面对面。 “真不好意思!您好不容易来一趟,让您看见这么脏兮兮的地方!” “没有的事儿!孩子的工作就是哭闹和拉屎撒尿嘛!” 夫人又喝了一口茶,有点儿不好开口的样子。 “咱们说正事儿,这次的事情呢,我这个做媒人的也有责任,我这厢也想听听里子姑娘的想法!” 终于要说那件事情了,里子不由自主地摆好了姿势。夫人抬起脸来看了一会儿天花板,好像要把自己想说的话好好组织一下。 “这次我想问个清楚,里子姑娘,不知你还有没有回到菊雄身边的想法?” “……” “有没有回家和他重新开始的想法?” “您说这话,我连孩子都生下来了,事到如今……” “你若是担心这个事情的话,老身还有办法!令堂虽然很生气,我舍上这张老脸去求她的话,或许还能有办法!菊雄虽然很痛苦,可他说了,如果里子姑娘真的肯回家的话,他也可以考虑。” “不会吧……” “这是真的!菊雄先生好像非常迷恋里子姑娘,他说过去的事情可以付诸流水,一个大男人这么能忍,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一个不知情的人听了这话,或许觉得他确实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但里子正是因为受不了他的过分善良才从家里出来的。里子的这种心情,或许给别人怎么讲别人也不明白。 “菊雄把话都说到那个份儿上了,只要里子姑娘肯回家,一切的事情都会圆满解决。菊雄还说,这个孩子也可以认作是自己的孩子。” 听了夫人的这句话,里子顿觉浑身发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事到如今,怎么能让菊雄把这个孩子认作他的孩子呢?这个孩子和菊雄没有任何关系。这个孩子是自己和椎名爱情的结晶,是真真正正的椎名的孩子。 “我没有回去的想法!不好意思,我已经……” 菊雄说得那么温柔,自己为什么不能接受呢?为什么不想让步呢…… 里子好像拿自己的冥顽不灵也没办法,但她又觉得,即便这样也要坚守和椎名之间的爱情的自己很令人怜爱。 因为里子沉默不语,看样子夫人也觉得再说也没用了。她喝了一杯茶,抽了几口烟,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件事情很难。我认为里子姑娘事到如今不能回去的想法一定是正确的!” “我认为这件事情倒不存在什么正确不正确……” 夫人点点头,忽然用很严肃的口气说道: “那么说,你也不想和菊雄先生见面了是吗?” “不好意思……” “菊雄可是说很想和你见一面好好谈谈!” “他现在在家里吗?” “他五天前离开了东山的家,现在好像住在大阪朋友的家里。我当然知道他的联系地址。说起来他也够可怜的!” “对不起……” 要说可怜,确实没有像菊雄那般可怜的人了。被老婆戴了绿帽子,还让老婆跑了,最后竟然不惜把不是自己的孩子认作自己的孩子哀求老婆回家。 要是一个普通的男人,那可是坚决不能容忍的奇耻大辱。 “我真的很对不起他!我觉得是我不对!” 夫人看着窗外,什么也不说。透过白色抽纱窗帘的缝隙,可以看到午后阴沉的天空。过了一会儿,夫人好像心意已决一样抬起脸来,用干脆利落的口气对里子说道: “依我看,你和菊雄分开也好啊!事情不能总这么搁着,即便是离婚也……” 里子垂着眼帘,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句“离婚”。到目前为止,里子已经听到过这个词好多次了,脑海里也多次浮现出“离婚”这两个字。 但是,现在夫人把这两个字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自己也小声重复了一次,里子忽然觉得“离婚”这两个字带着非常现实的意义出现在了脑海里。 一想到就要和那个人离婚了,“离婚”这两个字忽然变得活生生的。 “你当然会答应去履行离婚手续吧?” “是的……” “从道理上讲,是里子姑娘这边引起了问题,按说应该让你家赔偿,不过,菊雄也是个男人,我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会在这一点上斤斤计较!” “……” “本来你们两个人是觉得能和和睦睦过下去才结婚的,离婚的时候也得利利索索的才行啊!” “真是很对不起您!” “不过,里子姑娘也真够倔强的!”夫人叹息着说道。 里子想起来,上一次槙子也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里子自己并不觉得特别坚强。她认为自己只是不虚伪,活得很诚实而已,但结果却是伤了周围的人也伤了自己,不经意间发现别人都把自己称为“坚强的女人”。里子自己也不明白到底什么地方坚强,好像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变成了坚强的女人。 “经常和你喜欢的那个人见面吗?” “……” 里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好像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似的,夫人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 “可是,那也挺好啊!能有一个自己那么喜欢的人。像我这样的,既没有激情燃烧的能量,也没有那么一个对象!” “怎么会呢……” “这样就挺好!毕竟是女人嘛!” 里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是一脸漠然地垂着眼帘,夫人重新跪坐好说道: “好吧!我就告辞了!突然打搅你,还说了那么多不好听的话,请你不要生气,也请你多原谅!” “是我应该请您原谅,说了那么多任性的话,也没能好好招待您!” “今天的事情我会告诉菊雄和你母亲的,至于今后的事情和有关离婚的手续,我回头再来打扰!” 夫人站起来,看了一眼婴儿床上的孩子,说:“孩子的大眼睛睁开了!”说完噗嗤一笑,向门口走去。 送走了夫人,里子回到屋里,发现昏黄的暮色忽然涌进了房间里。里子走过寂静的房间,回到婴儿床那边,小声对床上的孩子说道: “今后就剩下你和我两个人了!” 星期六那天,从早上就开始阴天,到了晚上仍然很闷热。 都说今年夏天是冷夏,可到了八月末,好像酷暑又杀了个回马枪。 只不过,和往年相比,今年的暑热缺乏那种热不可挡的势头。 说是闷热,但在树木茂密的银阁寺附近,只要打开窗还会有丝丝凉风吹进来,虽然声音比较弱,但已经能听到虫鸣唧唧了。 这样的话,即使不开空调也能过了。 按照约定,椎名六点一到京都火车站,就先给里子打了一个电话。 “你现在到了吗……” 里子一想到椎名这会儿也在京都城里,就觉得很激动。 “你打个车直接过来吧!” 给椎名说明了地方,但或许光听自己说明,他还是找不到。里子看时候差不多了,里子把孩子放在婴儿床上,下楼到了大路上,正好看见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停下了。 里子在昏暗的路边定睛一看,车门一开,椎名从车上下来了。 里子也忘记了周围人的目光,一路小跑奔过去。 “欢迎光临!” 椎名轻轻一招手,微微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我想你了!” 里子按捺住想那么说的心情,抬起脸来看着椎名。 “看你精神很好嘛!” “你也是……” “太好了!” 两人互相点点头,向公寓走去。 “这么安静,真是个好地方啊!” 椎名今天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右手提着一个小小的旅行包,给人的感觉就是心血来潮随便出来旅游一下。 “你一定很累了吧?” “不累!他呢?” “这会儿正在床上睡觉呢!” 里子说完笑了,椎名也一起笑了起来。 公寓入口的楼梯下面有块平地,摆放着一些观叶植物。两人坐前面的电梯上了楼。 “房子很小不好意思!” 里子先进门,转身把椎名迎了进来。 一进门就是一个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客厅,里面是一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间。 “你要看看他吗?” “当然!” 两人径直走到日式房间里的婴儿床前面。 里子把灯光调得比较暗,孩子正在床上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噢……” 椎名俯身看着孩子,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不知道是惊奇还是欣喜。 “原来是这个样!” “头发乌黑,人家都夸孩子长得漂亮呢!” “长得很像你啊!” “还是像你啊!” “你说的也是吧!” 椎名努起嘴唇,摇头晃脑地逗弄孩子。 “你要不要抱抱孩子?” “可以吗?” 里子从床上把孩子抱起来,递给椎名。 “这孩子好沉啊!” “已经超过四公斤了!” “真是个好孩子……” 椎名噘起嘴来正想再逗一下孩子,没想到孩子哭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 椎名两只胳膊抱着孩子轻轻摇晃,可孩子还是哭个不停。 “是不是该吃奶了?” “刚吃了奶才不多会儿,孩子可能不习惯你的抱法!” 里子从椎名怀里接过孩子哄了哄,孩子马上就不哭了。 “这小子太狡猾了!妈妈抱就好了吗?” 椎名轻轻戳了一下孩子的小脸蛋儿。里子看他满心喜欢地逗弄孩子,感觉就像在梦里一样。 晚饭是在客厅的饭桌上,两人面对面吃的。 “因为出不了远门,什么都没有。” “不是吧!这桌子菜很丰盛啊!” 为了今晚的这顿饭,里子两天前就特意跟附近的鱼店说好了。 如果去锦市场买或者给经常出入茑乃家的鱼店打声招呼的话,或许能买到更新鲜的鱼,但家里有孩子就没法这么做了。即便那样,里子还是用大虾做了西餐小菜,用新鲜的牙鲆做了生鱼片。另外还做了加盐烤鳟鱼和百合根面筋拼盘。 主食是松茸饭,汤是虎鱼酱汤。 这几道菜都是里子在茑乃家的时候耳濡目染,看样学样学会的,虽然没有多少信心,但至少样数是凑够了。 “你喝啤酒可以吗?家里也有清酒。” “还是先喝啤酒吧!” 两人互相给对方倒上啤酒,然后举起杯来轻轻一碰。 “恭喜你!” 听椎名这么说,里子对着他轻轻一低头,然后抿了一小口啤酒。 “太好喝了!来了真好!” “真的吗?那样的话,我就太高兴了!” “那还用说嘛!” 椎名把杯子里的啤酒一口气喝干,里子马上又给他倒上了。 “关于孩子的名字问题,我也没想出什么太好的名字!” “可是,你为孩子想名字了是吗?” “我大体想了几个,你觉得MASAKI这个名字怎么样?” “是MASAKI吗?” “是的,真实的‘真’加一个幸福的‘幸’!” 里子自言自语地又重复了一遍。 “不管怎么说,我只希望孩子成为一个正直诚实的人!我还想过孩子取名‘MASANAO(真直)’,但MASAKI这个名字里面有个幸福的‘幸’,听起来也很响亮清脆!” 作为里子本人,她本想从敬一郎这个名字里面取一个字给孩子取名,但“真幸”这个名字也不错。 “我认为这个名字很好!” “你没给孩子考虑过什么名字吗?” “既然是你给孩子取的名字,什么都行……” “那么就用这个名字吧!你觉得行吗?” “多谢!我赶紧去登记!” “实际上,还非得取这个名字不可!” 椎名站起身来,从放在房间角落里的旅行包里拿出来一个小盒子。 “我去求了这么一个东西来!” 里子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有一个用金丝缝的袋子。 “三天前我到杂司谷的鬼子母神神社去了一趟,用真幸这个名字献纳了绘马(为了许愿或还愿而献纳的木版画片)。” “你还为这个事情特意去了一趟吗?” “那不是起码的事儿嘛!” “非常感谢!” 里子对着护身符深施一礼,然后拿着护身符去了婴儿床那边。 “真幸君!” 里子把灯光调得很暗,孩子从刚才起就在睡觉。 “你的名字定下来了,叫真幸唉!” 里子叫了一声孩子的名字,然后小声嘟念了一遍“茑野真幸”。 要是能给孩子取名“椎名真幸”该有多好啊! 但是,里子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再有什么奢求就该遭报应了。 里子把护身符放进衣柜的抽屉里,刚回到饭桌旁就听椎名对她说道: “今后你可能会喊着‘真幸!’发脾气呢!” “才不会呢!我要把他抚养成一个不用大人训斥的好孩子!” “你不要想得那么死板,最好是让孩子心情舒畅无拘无束!” “话是那么说,可孩子舒服大了傻了怎么办?” “说不定你会变成一个教育型妈妈!” “那还用你说!我得让孩子好好学习,上个好大学!” “完了!完了!” 椎名怪腔怪调地笑着说着,看了一眼婴儿床那边。 “他很快就会领着一大堆女朋友到家里来!” “乱交女朋友我是绝对不会允许的!这一点我会好好教育他,不要像他爸爸!” “喂!喂!越说越过分了!” 椎名笑了,但里子却一脸认真。 吃完饭后,椎名去洗澡,里子趁着这个时候给真幸喂了奶。 因为孩子出生才半个月,每隔三个小时就得喂一次奶,所以里子晚上也睡不踏实。里子磕头打盹的时候会突然跳起来去瞅一眼床上的孩子。 到了现在,虽然不用担心菊雄会来抢孩子了,但里子偶尔还会担心孩子会没有了。 但是,今天好像能够放心地睡个安稳觉了。 椎名从浴室一出来就换上了浴衣,那是里子怀孕期间抽空给他做的。 “怎么样?” “不大不小,正合适!” 椎名伸开胳膊给里子看了看,然后坐在了沙发上。 “真舒服!好久没这么悠闲自在了!” “来杯啤酒怎么样?” 里子说完,去冰箱里拿啤酒,回来发现椎名正穿着浴衣在窗边站着。 “真安静啊!总是这个样子吗?” “晚上几乎没有车通过!” 椎名看了一会儿窗外,小声招呼里子道: “你过来一下!” 里子走过去站在他身边,椎名一下子转过脸来。 两人就那样四目相对,椎名的手自然而然地伸出来,里子就像被吸过去一样,钻进了椎名的怀里。 那是一个宽宽的厚实而温暖的胸膛。里子感受着那种温暖,浑身沉浸在幸福和安详之中。里子就那样闭上了眼睛,听到椎名在她耳边喃喃细语。 “真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受苦了……” 里子被他抱在怀里,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些事情,椎名没有理由向自己道歉,怀孕和生孩子都是自己的一意孤行。 “把我再抱紧点儿!” 里子这会儿自己主动地大胆把身子紧紧贴在椎名的胸膛上。椎名紧紧地抱住她,两只手从后面紧紧勒住了里子的胸脯。 有多久没有体会这种甜蜜的感觉了…… 里子很想就这样融化在他的怀抱里,正那么想着,就听椎名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 “要是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不在了?” 里子慌忙抬起脸来。 “你要去什么地方吗?” “不是,跟你开玩笑呢!” 椎名微微一笑,表情又回到平时的样子,轻轻抚弄里子的秀发。 “你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生过孩子的样子!” “怎么会呢!生了孩子以后身材好像也变形了,不过我很快就会恢复的!” 两人离开窗边,回到了沙发上。里子打开了电视,椎名看着电视画面问道: “今后就这样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吗?” “我已经决定和他离婚了!” 椎名的表情瞬间稍微变化了一点儿,里子不管不顾地继续说道: “我想事情很快就一清二楚地了结了!” “你母亲怎么说?” “我好久没见她了,不知道。不过,我现在身边有了真幸,已经没问题了!” 椎名沉默不语,不一会儿叼上一支烟点着了。 为了打破这种沉闷,里子站起身来。 “你一定很累了吧?我给你把被褥铺上!” 里子说完,走进了里面的日式房间,从壁橱里拿出被褥,在婴儿床的旁边铺好了。 里子以前曾经想象过自己、椎名和孩子三人并排躺成一个“川”字睡觉的情形。要是能那样该有多好啊!她过去一直很憧憬。 但是,那种想象和憧憬马上就要变成现实了。如果把孩子从床上抱下来,三个人就可以睡成一个川字,和自己从前想象的情形一模一样。 但是,里子现在并不想逼着椎名那么做。 如果对他说想那样睡,椎名或许会答应,但那样的话,就太像一家三口了。 自己虽然喜欢椎名,但不想把他束缚在自己的世界里。把他逼到那个份儿上,只会让他喘不上气来。现在住在一个房间里,能一起休息,里子觉得这已经足够了。 “请你去休息吧!” 里子本以为见了面两个人会有很多话要说,可真的见了面,那些想说的话都跑得无影无踪了。 夜深了,公寓的周围一点儿动静也听不到。偶尔能听到汽车驶过的声音,但那个声音消失以后,周围又回到了原来的寂静。 椎名和里子坐在那里继续说话,偶尔看一眼音量开得很小的电视。 关于里子离婚的事情,关于孩子的将来,按说另外还有很多需要两人认真商量的事情,但话题很难转到那个方向。 这一会儿,里子也不想提起那么沉重的话题,车到山前必有路,那些事情到时候自然而然地就解决了。现在和椎名谈论那些事情也没什么意义。 倒是椎名,好像很放心不下里子家里的事情以及她与菊雄之间的事情,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但是,他也不过是稍微观察一下里子的表情,好像没有进一步讨论那些事情的意思。尽管两个人都挂怀那些事情,但都避而不谈。 但是,里子这样已经很满足了。与其谈论那些沉重的话题,弄得两个人都那么别扭,里子更想珍惜三人在一起的宝贵时刻。 过了十一点,电视开始播放最后一条新闻,里子起身去了里面的房间。 真幸或许有了名字放心了吧!这会儿睡得正香。 里子把孩子肩头的毛巾重新盖好,回到客厅问椎名。 “你也该去休息了吧?” 椎名虽然只喝了一点啤酒和清酒,但脸上已经出现了疲惫之色。 “你一般都是几点休息?” “一般是十二点,但也有时候不能马上睡着!” “天哪!这么小的地方,你今天晚上可能又睡不着了!” “不!今天没问题!” 椎名把正抽着的烟掐灭,站了起来。 “你穿着那件浴衣睡行吗?” 里子先进了里屋,把一盏小台灯放在了椎名的枕头边上。椎名从后面跟着走进来,伸头看了看床上的孩子。 “天啊!睡得可真香啊!” “因为你来了,孩子一定是放心了!你把浴衣的带子换成这条吧!” 里子把一条细带子递给他,椎名一边换上那条带子一边问: “你还不睡吗?” “我稍微收拾一下再睡!” 看着椎名钻进了被窝,里子回到客厅,关掉了电视。 忽然没有了电视的声音,房间突然静了下来,里子把餐桌上的杯子和碟子端到厨房里,拧开水龙头开始洗。 里子过去也有好多次深夜里自己一个人收拾。在寂静的房间里,洗刷自己用过的那几个盘子和碗,她有时候觉得寂寞得受不了。 但是,今晚就没有那种孤独寂寞了。一想到椎名就在里面的房间里睡觉,里子就想哼唱一支小曲什么的。 站在水池边上洗着杯子和碟子,里子忽然陷入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从很久以前就和椎名住在一起。昨天是这样,今天是这样,明天还是这样。自己为他做饭,整理房间,洗东西。只想到这些,里子就觉得兴奋不已,身体开始发热。 在日式房间里和椎名一起休息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去年夏天去岚山观看鱼鹰表演的那天晚上,里子和椎名有了男女之欢。 但是,那时候是在一家可以俯视大堰川的旅馆里,而且是在一个大房间的角落里。不像今天这个小房间,旁边还有一张婴儿床。 而且,今晚自己的身子是生过孩子之后的身子。 该怎么办呢?里子踌躇着进了卧室,发现椎名还没睡,他轻轻地把被子的一头掀了起来。里子朝他点点头,慢腾腾地钻了进去。等她全身都进了被窝,椎名慢慢地转过脸来。 “好久不见!” 在淡淡的夜色里,椎名满脸都是笑。 “过来……” 就像被他的声音吸引过去一样,里子的身子挨了过去。 手碰着手,脸对着脸的那一瞬间,里子整个身体埋进了椎名的怀抱里。 “终于又见面了!” 两人见面已经过了四个小时了,但被他抱在怀里,里子却真真切切地觉得刚刚和他见面。 “我想要!” “……” 里子闭着眼睛,在椎名的怀里摇了摇头。 出院的时候,医院给了一张产后注意事项的表,上面写着产后一个月之内要避免房事。好像在这期间身体还没有复原,如果勉强行房的话,会有出血的危险。 刚看到那张表的时候,里子觉得那和自己没关系。即使回到家也不可能和菊雄做那事,当时也没想到这么早能和椎名见面。 才半个月两人就见面了。 “不行是吗?” “不行……” 身子被他紧抱着,嘴唇被他亲吻着,里子的身体也开始发烫。花蕊湿漉漉的,桃源洞口已是春水荡漾。这会儿说不定里子比椎名更想要。 要是医生允许的话,说不定里子早就主动求欢了。 “还没……” 椎名的手从她的香肩慢慢往下滑,里子轻轻地按住了他的手。 才半个月就干那事儿也太早了,再者说了,即使医生允许,里子对自己现在的身体仍然没有自信。刚生完孩子,身材也变形了,甚至对方抚摸自己的乳房也让自己感到羞耻。 里子不想用这么不完美的身子接纳椎名。 “请你原谅!再过些日子好吗?” “我知道了!” 椎名好像死心了,把被里子按着的手慢慢抽回来。感受着他的手慢慢抽回去的感触,里子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寂寞。 真希望他干脆把自己的身子夺去,被他弄得花容失色一片狼藉,以后的事情怎么样都无所谓。好像要把这种不顾一切的心情发泄到对方身上,里子主动抱住了椎名。 “使劲儿抱紧我!” 椎名好像有点儿吃惊,紧接着马上用两只胳膊紧紧抱住了里子。 “我喜欢你!太喜欢你了!” 里子把头顶在椎名的胸膛上,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眼睛不由地溢满了泪水。 “你哪里也不要去!使劲儿抱紧我!” 本来一直想着不能把他束缚在自己身边,可里子此刻什么都忘了,用浑身的力量紧紧抱着椎名。 从半夜开始好像下起了雨。 早上四点,里子起来的时候,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到了七点再醒来的时候,雨势已经小多了。 八点钟椎名醒来的时候,雨几乎已经停了。 “你睡得好吗?” “嗯!睡得很好!” 椎名一爬起来就穿着浴衣站在了窗前。 眼前的东山有一半笼罩在白白的雾霭里,下面的树丛显得更深了。 “你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听里子这么说,椎名很听话地又回到了铺上,抽了一会儿烟,看了一会儿报纸,然后好像又睡了。 椎名再次起来的时候,里子正在给真幸喂奶。里子慌忙要把胸脯遮住,椎名却在那里大声赞叹。 “你的奶水可真能出啊!” “就这样还不够呢!” 里子刚转过身子去,椎名就打了一个哈欠。 “真是睡足了!好久没这么舒畅了!” “早饭我准备了面包,可以吗?” “我想喝杯咖啡!” “我马上给你冲!” 里子把真幸放回床上。两人吃完这不早的早饭,已经十一点了。 “雨好像停了啊!” 比叡山的一半儿还云雾缭绕,而笼罩着东山的雾霭几乎都已经散去了。 “雨停了,感觉真好!” 椎名抽了一口烟,看了看手表。 里子马上就知道分别的时刻要到了。 “今天你几点回去?” “其实,几点都行……” 说话支支吾吾的,表示他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正相反,那是椎名待不住的时候的一种习惯。 “有一件事情,我可以问问你吗?” 里子好像被时间催着似的问道: “昨天晚上,你问我要是你不在了我怎么办,那是什么意思啊?” “……” “你要去什么地方吗?” “不是,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真的只是开玩笑吗?” “就是啊!” “那就好……” 里子点点头,椎名为了转变话题,眼睛看着窗户那边。 “我们出去走走吧!” “嗯……” “三个人一起去神社看看吧!要是近的话,带着真幸去也可以吧?” “那倒是也可以。” “我觉得最好还是到神社去参拜一下!” “一起去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 里子是为椎名着想才有些顾虑,或许因为是陌生的地方吧,好像椎名不怎么在乎被人看见。 “那么,你直接就那么回去了是吗?” “我只要能在两点之前坐上新干线就可以了!” 里子开始做出门的准备。 这还是第一次把孩子带出去。因为昨夜的那场雨,闷热也去无踪了,变成了初秋的凉爽天气。 里子穿上了一件适合外出的和服,白底上面印着胡枝子的图案,给孩子穿上了母亲给的白色斗篷,还给孩子戴上了帽子。 “最近的神社在哪里啊?” “从这里去的话,吉田神社或熊野神社比较近!” “那我们就去你说的那个熊野神社看看吧!光听名字就觉得挺灵验的!” 十分钟以后,叫的出租车来了,三个人出了公寓。 里子虽然以前没去过熊野神社,但因为以前那里有过一个电车站,所以知道那个地方。 到了那里才发现,那是一个很小的神社,神社的牌楼正对着大路的拐角。因为是星期天的下午,神社院内能看到小孩和领着孙子的老人的身影,而拜殿那边却没有人影。 椎名和里子爬上了低低的石阶,在拜殿前面双手合十。 不过,因为里子抱着孩子,所以没法击掌合十,只是低头行了一个礼。 “愿这个孩子身体永远健健康康,长成一个好孩子……” 里子边祈祷边加了一句。 “愿哪一天我们也能住在一起!” 椎名参拜完了以后,从右边的社务所买来了绘马(为了许愿或还愿而献纳的木版画片)。 “把我们三人的名字写在这上面吧!” 椎名先用万能笔在绘马上写上了“真幸·祈健康”,在下面署上了“敬一郎”。 里子在旁边也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椎名又在下面写上了日期,加上了一句“雨后的下午”,然后挂在了横板上。 “这么多绘马!” 横板上吊着各种各样的绘马,内容多为祈祷金榜题名和平安分娩。其中也有写着“永远的爱情”的,下面还署着男女二人的名字。 “字迹要是不消失就好了!” “我会常来看的!” 吊挂在横板上的绘马过了几年之后字迹就会变得模糊,最后就看不清了。 “没事儿吧!” 椎名伸头看了看白色斗篷里面的孩子,孩子第一次出门,或许对外面的光线感到困惑,皱着眉头好像觉得光线有些耀眼。 “孩子什么时候才能和他们一样呢?” 椎名站在拜殿前面,看着远处跑来跑去的孩子们小声嘀咕。 “很快!” “可是,日子好长啊……” 周围的人按说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三个人的组合很不正常。对于椎名来说,里子太年轻,那个孩子也太年幼了。 但是,星期天下午的神社的院子里,好像没有人有那种好奇心。 横穿过院子到了正面的大路上,椎名一下子站住了。 “我们去那家咖啡馆吧!” “可是,现在已经两点了!你最好还是直接去火车站吧!” 椎名往前走了两三步,又回头看了里子一眼说道: “那,我走了!” 里子点点头,椎名向着一辆从路那头开过来的出租车举起了手。 “你多保重,我会再来的!” “我等你!” 里子刚垂下眼睛,出租车就开到跟前停下了。 “我先把你送回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椎名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像还在犹豫不决,但好像马上就下定了决心,坐进了出租车里。 里子虽然听到了车门哐当一声关上的声音,但她特意不看车那边,只是凝视着怀里的孩子。 出租车一发动,马上就绝尘而去了。 看着出租车跑远了,里子沿着神社的石头围墙向东山方向走去。 抚子篇 九月份第三个星期六的下午,赖子和日下一起坐上了新干线。 明天的星期天和大后天的秋分是休息日,中间夹着星期一,成了断续的假日,再加上台风过后初秋晴朗的天气,站台上全是要出远门的人。 两人的座位在一等车厢的中间,赖子坐在靠窗的一侧,日下则坐在了靠近通道的一侧。两人刚坐下不久,火车就开了。 两人这是第一次一起出去旅游。 赖子今天穿了一件纯棉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浅黄色的西装夹克,脚上穿了一双鞋跟稍微有点儿低的高跟鞋。在陌生人眼里,她看上去像一个办公室白领或优雅端庄的社长秘书。 日下穿了一件灰色的法兰绒夹克,里面是一件深蓝色的开领衬衫,下面穿了一条深蓝色的西裤。 看两人并肩坐在那里,说两人是夫妻虽然也不奇怪,但说他们是一对恋人或许会更合适。 实际上,日下比赖子还要大三岁,两人坐在一起的话,看上去年龄相同,甚至赖子还要稍微大一点。一方面是因为日下长了一张娃娃脸,另一方面或许是因为赖子长年在银座做酒吧的老板娘,身上自然而然地带有一种老板娘的气派。 这个周末去京都是两个人半个月以前就商量好了的。 里子生了孩子,赖子很早就想去祝贺,没想到拖拖拉拉到了今天。 还有,这段时间京都的母亲来了好几次电话,关于里子和菊雄的事情和自己商量了很多。 两个人的关系已经陷入了令人绝望的境地,忍辱负重的菊雄好像也离开家不回来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不如早早地办离婚手续分开比较好。这样下去的话,反倒面子上不好看。母亲好像早就下定了决心,但真到了关键时候,心里还是很动摇。 自己的事情还好说,正因为那是自己亲生女儿的事情,事事不如自己所愿,母亲好像很着急也很生气。 “你不能回来一趟吗?” 轻易不示弱不叫苦的母亲那样在电话里求自己。 “月底休息的时候我一定会去!” 赖子决定来个干脆的,夹在周日和秋分之间的星期一那天也给员工们放了假,这下子从周六到周二就成了四连休。 但是,赖子不可能这四天都和日下在一起过。今天赖子自己在京都下车,日下则要去大阪。 因为日下的亲戚明天要在大阪举行婚礼,日下参加完婚礼以后,两人约好在京都汇合。 这段时间,两人每逢周末一定见面。 一起吃饭,接下来一般都是日下到赖子的家里去。孤身一人的日下每次回去的时候都是一脸的不情愿,那意思是想住在赖子家里,但赖子坚决不允许,不管多晚都要让他回去。 虽说两人已经有了肌肤之亲,但赖子不喜欢对方好像顺理成章地就那样和自己住在一起。 酒吧那些陪酒的女孩子里面,也有人把喜欢的男人留在自己家里住,但那个男的住下就不走了,最后成了一种同居的关系。 赖子虽然喜欢日下,但不想和他成为那种放荡的关系,即使喜欢,也要把界限划清楚。 日下尽管有点儿不满,却也被赖子的这种循规蹈矩的态度所吸引。 “你明天从几点开始有空?” “估计怎么也得到傍晚了,六点左右你到酒店来吧!” 两人住的京都的酒店早就预订好了。日下点点头,把脸凑过来小声对赖子说道: “你看!这么多人走过去的时候都看你!” 就在不久之前,日下还把赖子称作“妈妈桑”,最近终于改称“你”了。即便那样,他说话的口气还是很不自然。 “你看!那个男的也在看你!看样子你还是很惹人注目啊!” 虽然自己身边的女人被过道上来来往往的乘客盯着看,但日下好像并没有感到不高兴,甚至还有点儿喜形于色。 “去了京都,一定有很多认识的人吧?” “有又怎么样?我才不在乎呢!” “你母亲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吧?” “过去是,现在已经彻底变柔弱了!” “我很想见老人家一面!” 槙子好像把未婚夫领回家给母亲看了,但赖子现在还不想让日下见自己的母亲。日下说喜欢自己,还说要和自己结婚,但赖子还没有结婚的想法。 赖子还想就这样继续观察自己一段时间。可能是因为邂逅第一个男人的时候遭遇了不幸吧!赖子现在还不能够把赤裸裸的自己完全交给一个男人。 五点钟到了京都,赖子下了火车,直接去了里子的公寓。赖子刚按下门铃就看见门开了,里子像个孩子似的扑上来紧紧抱住了她。 “姐姐!我太想你了……” “妹妹好!快把孩子给我看看!” “孩子正好刚睡醒!” 里子连忙把赖子领到了里屋的婴儿床前。 “真幸!赖子姨妈来看你啦!” 里子把孩子抱起来,让孩子的脸对着赖子,孩子好像听懂了似的,小脸儿上露出了笑容。 “哇!真会讨人喜欢!你好!我是你赖子姨妈啊!” 赖子从里子怀里接过孩子,抱了起来。 “好重啊!长得真漂亮!叫真幸是吗?” “是他给孩子起的!说是要让孩子成为一个真诚幸福的人!” “是吗?原来叫真幸啊!好啊!” “又到了给孩子喂奶的时间了!姐姐请稍候!” 里子去了厨房水池那边,用暖瓶里的开水给孩子冲了奶粉。 “怎么是人工营养啊?” “一开始的时候是喂母乳,可是从中间开始就不够了!” “你说的也是!这孩子真有精神啊!” 赖子抱着孩子,重新环视了一下房间。 上次来的时候,房子里空荡荡的感觉大煞风景,可现在生机勃勃,充满了生活气息。确实一眼就能看出来一对母子在这里生活。 “话说回来,你可真了不起!真能干啊!” “女人嘛!只要有那个心情,什么都能干!”里子抱着孩子,一边给孩子喝奶,一边笑着说道。 那笑容里面充满了身为女人的自信和幸福。赖子看里子笑得那么幸福,忽然想起了上次的排卵日和日下做爱却没有怀孕的事情。她那时候认为自己可能是子宫后屈什么的不能生孩子,但从那以后,她决定不再想那件事情了。 “椎名先生怎么说?” “他说孩子好可爱,高兴得不得了!” “太好了!” “姐姐今天能在我这里多待一会儿吧?” “母亲那里还没去呢!我想回家之前先看看孩子,所以才先到你这里来了,我明天再来了多待一会儿!” “姐姐先等一下!我马上去给你泡茶!” “不用忙活了!你在那里坐着就行了!先给孩子喂奶吧!” “好吧!姐姐别见怪!” 里子冲好奶粉,把奶瓶对准真幸的小嘴儿,孩子或许饿了,咕嘟咕嘟喝得很欢。 赖子站在旁边若无其事地问道: “你还没见母亲吗?” “啊……” “如果母亲说要见你的话,你想见吗?” “那怎么可能!母亲绝不会那么说的!” “可是,如果说要见你的话,你见她吗?” “那还用……” “好的!我明白了!” 赖子事先已经听槙子说起这事儿了,让母亲和里子见面是她这次来京都的目的之一。 赖子在里子的公寓里吃了晚饭,姐俩边吃边说,不知不觉过了好长时间,等她回到东山的家里时,已经是九点多了。 本馆那边还灯火辉煌,能听到客人们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或许是听佣人说赖子回来了,母亲阿常穿着宴会上穿的和服就回来了。 “妈妈!我回来了!” 赖子跟母亲打招呼,阿常也不好好回答,满脸不悦地说道: “你怎么回来这么晚?一定是去里子那里了吧?” 被母亲突然问起,赖子只好点点头。阿常一屁股坐下来,气鼓鼓地把和服的领边推上去。 “都想干啥就干啥!” 阿常或许是喝酒了,眼神儿有些发直。 “菊雄也离家出走了,茑乃家就这样完了!” “妈妈!” “干脆乱就乱到底!完蛋就彻底完蛋!” 阿常说完,用两只手捂住额头,趴在了茶几上。 “妈妈!你这是怎么了?” 赖子慌忙去摇母亲的胳膊,可阿常就在那里趴着,没有抬头的迹象。 “阿福!阿福!” 赖子正要把佣人喊来,阿常头也不抬地说道: “不用喊阿福了!” 阿常说完,慢慢地抬起脸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老太婆已经是精疲力尽了!” 刚才看到母亲的那一瞬间,就觉得母亲忽然苍老了许多,看样子,这次的事情对她的打击相当大。 正因为阿常绝不在人前示弱,所以才坚持到了今天,但当她看到赖子的时候,或许她那种精气神儿一下子蔫了。 “对不起!” 赖子静静地低下了头。 赖子和这次的事情虽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她离开家比里子还早。在这一点上,赖子说话也不敢硬气。 “您最好还是休息一下吧!” 赖子说这话本来是想安慰一下母亲,没想到这句话起了反作用。阿常一下子把身子挺直说道: “我休息了怎么办?谁去照看店里的生意?谁来守着这个家?” 赖子闻言目瞪口呆,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 “正因为我这么努力,你和里子,还有槙子才能走到今天!你让我休息的话,我随时都可以休息。要是那样还能守住茑乃家的话,我现在马上就想休息!” “妈妈!我说的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我也想和北白川的妹妹一样天天优哉游哉!那样该有多轻松多舒服啊!” 看样子,母亲一直在寻找一个发泄的对象。她一直想找一个人把这几个月窝在肚子里的火发泄出去。 但是,母亲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发泄对象。这些话不能说给员工和客人听,更不能到北白川的姨妈或亲戚家里去说。 正当母亲的那股火儿烧得正旺的时候,赖子没头没脑地闯了进来。可以说,阿常面前出现了一个绝佳的发泄目标。好像赖子挺倒霉的,但她不想顶撞母亲。 要是母亲大喊大叫发泄一通之后心情能平静下来的话,赖子觉得那样也好。 “你们一个个都把我当傻瓜!想干啥就干啥,干脆把这个家毁了算了!” 阿常说完又趴在了茶几上。赖子这回不慌了,先不管她,过了一会儿,轻轻地把手搭在母亲背上。 “妈妈!我说里子的孩子,真精神真可爱!听里子说孩子取名叫真幸!” 阿常不回答,还是一动不动地在茶几上趴着。 “现在呢!因为里子奶水不够吃,每天都给他喂奶粉,伸胳膊蹬腿儿的可精神了,还包着母亲送给他的襁褓呢!” 阿常的肩膀瞬间轻轻动了一下。 “里子说她很想见母亲,当面向母亲道歉!” 在茶几上倔强地撑着的阿常,两个胳膊肘自然而然地松弛下来,全身的劲儿也都卸了。赖子又附在母亲耳边说道: “里子做得不对,可生下来的孩子是无辜的。我知道母亲很生气,可您能见她还是见她一面吧!我在这里求您了!” 赖子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给母亲行了一个礼,再次恳求道: “好不好?就一面!只一会儿就行!” “……” “好不好嘛!” 赖子又恳求了一遍,只见趴在茶几上的阿常轻轻点了点头。 “老板娘!老板娘!” 只见正门一开,从房门口传来了服务员喊阿常的声音。见母亲还在那里趴着,赖子替母亲到门口去了。 “大宴会厅的客人要回去了!” 赖子点点头,转过头来告诉母亲,阿常保持趴着的姿势说道: “就跟客人说我已经睡了!” “可是,那样合适吗?” 见母亲不想去送客,又不能强逼母亲去,赖子无可奈何地对服务员说: “不好意思!我母亲好像很累了,麻烦你跟客人打声招呼吧!” 服务员一脸很为难的表情,但还是转身走了。 “妈妈也累了,还是早点儿休息吧!” 灯光下,母亲那苍老的背影看上去那么小那么无助。 “我给您把被褥铺好吧!” 母亲不应声,赖子进到里面的房间,把被褥铺好了。 “那,祝您晚安!” 赖子把手搭在母亲肩膀上。阿常好像刚醒过神来一样,终于把脸抬了起来,脖子在不停地震颤。 “您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没什么大事儿!就是血压有点儿高!” “啊?有多高?” “上次好像是一百七。” “那也有点儿太高了!没坚持吃降压药吗?” “吃是吃了,就是没什么效果!” “您净说那些!还得好好治才行啊!” “还不如就这样死了,一了百了!” “妈妈……” 听母亲这般自暴自弃的口气,赖子用两手摇晃母亲的肩膀。 母亲一是累了,同时还有一点儿向自己的闺女撒娇的意思。或许阿常看到长女赖子的那一瞬间,一直绷紧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忽然就想对自己的女儿说些任性的话。 “快点儿把和服脱了,洗澡就光洗淋浴吧!” “光冲个淋浴我心里总是不踏实!” “那我给您放好洗澡水吧!” 赖子去了浴室,拧开了热水龙头,回到客厅一看,发现母亲终于站了起来,开始把和服带子解下来。 “您去了哪家医院?” “是安斋大夫到家里来的,那个大夫也是个江湖郎中!” 母亲所说的这位安斋大夫,是很早以前就经常给她看病的内科医生,母亲明明很相信人家,可总在那鸡蛋里挑骨头。 “您又那么说!得好好让人家给看看才行啊!” “你今晚在哪里睡?” “我上二楼睡。” “槙子上次回来的时候可是在楼下睡的!” “可是,菊雄也不在了嘛!” 阿常什么都没说,打了一个哈欠,去了浴室。赖子看着母亲的背影,感觉母亲真的是老了。 一个从不在孩子面前示弱的人,现在竟然毫不在乎地对女儿撒娇使性子,甚至还要孩子晚上和她睡在一个房间里。 不知是母亲性情变得懦弱了,还是变成了一个怕寂寞的人?赖子认为母亲变温柔了是件好事儿,可还是希望母亲仍然是过去那个刚强而利落的母亲。 见母亲离开了,赖子走到电话机旁边,拨通了里子公寓里的电话。 里子马上接起了电话,说真幸刚刚睡着了。 “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件事儿,母亲答应见你了!” “真的吗……” “我说里子也想见您,母亲答应了一声‘嗯’!” “天哪!真幸也一起?” “那还用问!不过你也知道母亲是个要面子的人,她不可能到你那里去,里子最好到家里来!” “可是,真的行吗?” 里子好像还是半信半疑。 “当然了!母亲既然都说行了就一定能行!明天中午怎么样?” “那么早?” “明天是星期天,正好店里休息,服务员也都不在,再者说了,还是有我在场好些吧?” “那还用说!姐姐要是不在家的话,我可不敢去!” “那不就妥了!明天十二点,你和真幸一起来吧!” 里子刚答应了,忽然又担心起来。 “我说姐姐啊!真是不好意思,我想让姐姐来接我,咱们一起去!” “你是回自己的家啊!你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求求你了……” 已经离家出走了再回去,门槛儿确实有点儿高,里子或许有点不好意思。 “那好吧!我去接你!” “谢谢姐姐!这下子可好了!” 电话里传来里子欢快的声音时,阿常穿着浴衣从浴室里出来了。 第二天,赖子和母亲一起吃完已经不早的早饭,告诉母亲这会儿要去里子那里把她领回来。 “里子妹妹也认识到自己做得不对,来了也不要对她发火,见了面对她好一点儿!” 赖子这样恳求母亲,阿常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 “一个离家出走的闺女,事到如今,我为什么要见她?” “您怎么又这么说?昨天晚上您不是说要见她吗?我求您了,您就照我说的做!” 阿常还在那里绷着脸,赖子顾不上那么多,径自出门去了。 里子因为一直惦记和母亲见面的事情,好像昨天晚上没怎么睡好,脸好像有点肿。 “我见到母亲,首先应该说什么才好呢?” “也没什么好说的!你就给母亲鞠个躬,说,‘都是我做事太任性了,请原谅!’不就行了吗?” “可是,我还抱着孩子!” “抱着孩子也没关系啊!” “母亲要是发火怎么办啊?” “没事儿的!有我在你身边……” 赖子挺着胸脯打包票,但是她也没把握。 可能是因为高血压的缘故,母亲近来情绪波动的幅度很大,真不知道她会说出什么话来。但是,有自己在场,估计母亲不会歇斯底里地发作。 快到中午的时候,赖子和里子出了公寓。 虽说是回娘家,里子今天穿了一件紫藤色带碎花图案的捻线绸和服,系了一条盐濑的名古屋带子。听从赖子的意见,给真幸穿上了母亲给的襁褓和斗篷,领子下面也围上了母亲送的印着小熊图案的围嘴儿。 赖子则是一身轻装,上面穿了一件真丝衬衫,下面穿了一条绛紫色的裙子,右手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真幸的尿布。 “姐姐!礼物怎么办?” “说什么呀!你是回自己的家,还用什么礼物啊?这个小宝宝不是最好的礼物吗?” 赖子逗弄了一下孩子,什么都不知道的真幸在灿烂的秋日阳光下露出了笑脸。 “可是,我好害怕!” 都上了车了,里子的心里好像还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出租车到了东山的家时,十二点刚过一点儿。 因为今天是星期天,茑乃家的本馆和宽敞的庭院都静悄悄的,只能听到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 在庭院后面的栅门前面下了车,里子很怀念地看了看四周。 自从三月份离开家之后,里子有半年没回家了。当初离开家的时候就想这辈子不可能再回这个家了,此刻的里子好像感慨万千。 “里子!你快点儿!” 赖子推开了栅门,打了个手势让里子进去。 “我回来了!” 赖子对着屋里喊了一声,可是里面没人回答。赖子也不管那么多,进门径直去了客厅,穿着灰色的江户碎花和服的阿常已经在茶几前面坐着了。 “里子来啦!” 赖子告诉母亲,阿常也不回答,只是抬头望着半空的一点。里子也不理会她,回到玄关门口,对怔怔地站在那里的里子说道: “母亲这会儿在客厅里,快上来吧!” 里子点点头,想把草屐脱下来,可能是因为紧张吧!脸色煞白。赖子好像头前带路一样,走过走廊,先进了客厅,但里子到了客厅门口却站住了。 “里子……” 听到赖子在里面喊自己,里子终于抱着孩子垂着眼睛进来了。寂静的客厅瞬间充满了紧张的空气。 里子在靠近门槛的地方慢慢地坐下来,低头说道: “对不起!” “……” “我做了任性的事情,请原谅!” 里子深深地低着头,也不知道阿常是不是在听,她只是转过脸去,一言不发。 “我认为自己真的是做了一件大错事……” 里子说到这里的时候,阿常终于开口说话了。 “知道自己做了那么伤风败俗的事情,你还真有脸皮回来啊!” “妈妈……” 赖子正想责备母亲说话太难听,阿常瞪了她一眼呵斥道: “不关你的事儿你就别说话!我在跟里子说话!” 说完又转过身来对着里子说道: “自己做的是什么事情,你都明白吧?” “……” “有了自己喜欢的人,这个家不要了,自己的母亲和丈夫也不要了,只要自己好就行了,别人怎么样都无所谓!你可真是自私任性为所欲为啊!” “正因为这样里子觉得自己做得不对才回来道歉的,不是吗?” 赖子又插了一句嘴,阿常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说道: “有些事情道歉可以原谅,而有些事情道歉也不能原谅!你以为说声对不起我就能原谅你了?你那么想就大错特错了!” 可能是因为高血压的关系,阿常的脖子在轻轻地震颤。 “我不记得生过你这种品行不端的孩子!你不是我的孩子,也不是我的闺女!” “妈妈……” “你这样的孩子我不想见!连你的脸我都不愿看见!” 里子无地自容,满脸羞臊地正要站起来,可能是因为抱着孩子,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 怀里的孩子一惊,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赖子连忙把孩子接了过来,里子总算站稳了,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和服下摆。 “好了好了!对不起了孩子!” 赖子在那里哄孩子,可孩子就像着了火一样大哭不止。 “没事儿的!没有什么好怕的!是不是?真幸君?” 赖子用脸蹭了蹭孩子的脸想让他安静下来,但孩子根本没有要停止哭闹的样子。 “好吧!到你妈妈那里去?” 里子把孩子接了过来,但孩子还是哭个不停。 “是不是想吃奶了?” “不是的!来的时候已经给他吃过了!” 现在已经顾不上母女争吵了,赖子和里子两人忙着在那里哄孩子。 “是不是褯子湿了?快点儿给孩子换尿布!” 里子闻言慌忙四下里看,阿常忽然站起来,把自己的坐垫拿了过来。 “让孩子躺在这上面!” 按照母亲的吩咐,里子让孩子躺在坐垫上,手忙脚乱地想把斗篷给他脱下来。 但是,可能是守着母亲有些紧张吧!结扣儿就是解不开。 “系得可真结实!” 赖子正想帮忙,可能是有点儿看不下去了,阿常走过来站在姐妹俩中间说道: “都给我闪开!” 把里子撵到一边,阿常在孩子前面坐下来,亲自动手把斗篷给孩子脱下来,把襁褓的细绳解开了。 “尿布呢?” “在这里!” 赖子从塑料袋里拿出纸尿布,阿常接过来说道: “什么呀!这样的尿布一点儿也不透气,孩子的屁股不憋得慌吗?” 阿常皱着眉头嘴里啧啧着,把纸尿布打开了。 “应该给孩子用布做的尿布啊!” 阿常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把襁褓的前面敞开了。 “天哪!这不还是湿了嘛!” 阿常把手伸进孩子的两腿间,一脸满足地把湿了的尿布拽了出来。 “都湿成这个样子了,孩子不哭才怪呢!” 阿常一边唠唠叨叨,一边很熟练地把一块新纸尿布塞了进去。真幸好像一下子就舒服了,马上不哭不闹了。 “刚才很难受是不是?好了,这下子好了!” 阿常跟孩子说着话,目光突然停在孩子的胯股之间。 “天哪!你有小鸡鸡!” 阿常说着,就像发现了什么宝物一样顿时两眼放光。 “好威武的小鸡鸡啊……” 阿常小声嘀咕着,目不转睛地看。 阿常的表情充满了感动,眼睛里满是憧憬,这幅情景真是太可笑了,赖子和里子不由地面面相觑。 “你有小鸡鸡啊!真了不起!你可要长成个好孩子!” 阿常一边像唱歌一样轻轻哼唱着,一边用掌心温柔地摩挲孩子活蹦乱跳的小脚丫。 到了九月末,晚上六点天已经很黑了,从高台俯视京都城,只见华灯初上,霓虹开始流光溢彩。 虽然今天是星期天,但庭院甬道两边的方形纸罩座灯都已经点亮了。赖子穿过甬道,坐进了等在外面的出租车,向河原町通的酒店驶去。 日下当时只说是傍晚,并没有定下具体的时间,可当赖子到了酒店的时候,日下已经办完了住宿手续,在房间里等着了。 “来晚了不好意思!你几点到的?” “五点吧!” “那么早啊!婚礼结束后你要和那些很久没见面的人聊聊天什么的,我还以为你会来得很晚呢!” “昨天晚上都已经见面了,再者说,我也没有那么亲密的人!” 关于日下的家人和亲戚,赖子几乎一无所知。只听说他有一个母亲和死去的父亲分居,但背后好像有很复杂的事情。 赖子不想问得太深,日下也好像不太愿意讲。 “你肚子饿了吧?吃什么好?” “好不容易来了京都,还是有京都特色的东西最好!” “好啊!那咱们就去诺里家吧!虽然不是什么大店,但口碑不错!” 赖子做舞伎的时候就去过那家好几次。说实在的,要是可能的话,赖子不想去那些以前经常去的地方,但诺里家有个好处,那就是店里的员工都是男性。 打完电话去了一看,发现掌柜已经给两人预留了柜台的座位。 “欢迎光临!真是好久不见了!” 掌柜按说应该有四十五六岁了,头发比从前稀多了,但仍然身材肥胖,很有气派。 “你这次是从东京过来的吗?” “是的,昨天来的!” “是吗?看您还是没怎么变样,生意一定很忙吧?” “怎么说呢,马马虎虎吧!” 赖子点点头,掌柜问:“您要喝点儿什么?” 亲密中还保持一定的距离,除此之外一句也不多问,这一点让赖子感到心里很舒服。 赖子先点了加吉鱼和鲈鱼的生鱼片,还有烤松蕈,酒水点了啤酒。 “已经开始做甲鱼了吗?” “是的,从上星期开始的!” “好像很好吃啊!” 日下探出身子,伸头看了看灶台上正咕嘟咕嘟炖着的甲鱼砂锅。这两三天天气晴朗,气温下降得很快,这种天气吃甲鱼也没什么奇怪的。 “我也要一份甲鱼吧!” “我也要!” 点了双人份的炖甲鱼,两人互相给对方倒上啤酒,举起杯子轻轻碰了一下。 “坐在这样的地方,才感觉真的是来到京都了!” 柜台的前面挂着一盏小小的灯笼,上面印着舞伎和艺伎的艺名。 “有你的名字吗?” “早就被撤下来了!” 对于赖子来说,舞伎时代是她不愿忆起的一段时光,但日下好像对赖子的艺伎时代很憧憬。 “你的舞伎身姿一定很美吧?” “什么呀!不说那些了!我问你,明天去扫墓,你愿陪我一起去吗?” “当然了!我是无所谓,在什么地方?” “叫真如堂,就在银阁寺的附近,明天正好是彼岸!”(彼岸指春分、秋分及其前后三天的七天。在春分或秋分当天,人们去参拜寺庙、扫墓,也有人做糯米糕点供佛。彼岸原来是佛教用语,意思是指超脱生死的境界。) “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去吗?” “可能有人去,可是妹妹有孩子!” “听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你母亲和你妹妹和好了吗?” 在来京都的路上,赖子曾经把安排母亲和里子见面的计划告诉了日下,还把里子离家出走生下了孩子的事情的原委简单地告诉了他。 “非常成功!不过刚开始的时候还挺危险的!” “你母亲生气了?” “岂止是生气……说像里子那样的人不是她的闺女,对里子说:‘回去!’那阵势真不得了!” “那为什么又……” “那是因为孩子哭了,多亏孩子撒尿把褯子尿湿了……” 说到这里,赖子不由地笑出声来。 事情竟然那般顺利,赖子事后想想就觉得可笑。说实话,今天中午让两人见面之前,赖子是一点信心也没有。尽管觉得应该没问题,可是万一呢?实际上,两人刚见面的时候母亲确实很严厉。但自从孩子哭闹起来之后,形势就突然改变了。 母亲的态度怎么会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呢? 还有,母亲对孩子的小鸡鸡的那种称赞也非寻常。 母亲欢呼着:“你有小鸡鸡!”最后用指头轻轻敲了敲小鸡鸡的尖儿,甚至还用手捏了捏。 虽说母亲养育了四个孩子,可都是清一色的闺女,她自己也一直生活在一个只有女人的世界里,正因如此,母亲或许对家里面有带着小鸡鸡的男孩儿出生这件事情心生感动吧! 换完尿布以后,母亲把孩子抱在怀里说道: “你是真幸吗?我是你姥姥啊!”说完还用脸蹭了蹭孩子的脸。 这样的话,母亲的怒气就像那白昼的灯笼,一点儿威力也没有了。 尽管如此,母亲或许是对自己的态度骤变感到不好意思吧!换完尿布之后,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还不忘训斥里子一句,说什么“都是有孩子的人了,做事太任性会被人笑话的”。 但是,到了这个时候,训斥那么一句又有什么用呢? 什么尿布不能用纸尿布,什么要给孩子身上出痱子的地方洒上痱子粉,光在那里谆谆教诲,就是不肯放下怀里抱着的孩子。 阿常又让里子冲了一瓶奶粉,她自己喂孩子喝。 只要谈论孩子的话题,娘儿俩就吵不起来。中间夹着真幸,母亲和里子之间一直是一种和和睦睦的氛围。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真幸开始磨蹭不老实了,里子正要回去,母亲突然不高兴了。 “家里这么宽敞,真幸还是在这里舒服,你要是有事儿的话,可以先回去!” 那意思是说让里子一个人回去。 “今天是第一次出远门,再说孩子也像是困了!” 赖子赶紧出来打圆场,但母亲还是恋恋不舍地抱着孩子。 赖子见机不可失,马上又跟了一句: “妈妈!里子妹妹不是可以再抱着孩子来嘛!” 阿常正要点头,忽然转过脸去说道: “可是,和菊雄的事情还没了结清楚……” “关于那件事情,我会求梅善堂的掌柜帮忙,尽早了结清楚的!” 阿常正想表示同意,好像又担心起来。 “一个离家出走的闺女厚着脸皮进出娘家,要是让别人看见了会说什么呢?” “那还不好办?暂时一段时间就像今天这样,到了星期天悄悄地来不就行了嘛!要是妈妈有时间的话,也到里子那里去看看!” “这世间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给别人添了麻烦,光自己想干啥就干啥,那可不行!” “您说的我很明白!可是里子也认识到自己做得不对,这样下去的话,真幸也挺可怜的!” “都是你不好!” 阿常又瞪了里子一眼,马上看着真幸问道: “要不要在姥姥这里再待一会儿?” 但是真幸好像真的困了,小腿儿乱蹬直打挺。 “好吧妈妈!我们还会再来的……” 里子伸手要把孩子接过去,阿常嘴里说着“你真是个急性子!”,很不情愿地把孩子交给了里子。 花了两个小时左右吃完饭,从店里出来的时候已经九点了。赖子刚才喝了几杯酒脸上就有些发烫,但满含秋天气息的夜风拂过脸颊,让她觉得很惬意。 日下好像还想找个地方继续喝,但今天是星期天,酒吧几乎都关门了。 “茶屋还开门吗?” “除了每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都开门!” 日下好像很想去的样子,可赖子不想领他去那样的地方。 都这个时候了,时间太急了,也叫不到好艺伎,还有,去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也让赖子觉得好麻烦。遇到那些以前关照过自己的茶屋的老板娘和大姐们,还要逐个跟她们打招呼,实在是不胜其烦,被她们用好奇的眼光看着也让人心情郁闷。即使不到茶屋去,只在花见小路一带随便走走,就已经遇见了好几个认识的人。 “回酒店吧!” 赖子拉着还恋恋不舍的日下去了酒店的酒吧。 “说是祇园,原来这么小啊!” “就是挺小的!谁要是做了什么事儿,第二天大家就都知道了!” “那种狭窄的地方好像不适合我啊!” “可是,正因为人言可畏,有些珍贵的东西才被保留了下来!” 赖子正因为讨厌小地方的人多嘴杂才离开了京都,但日下一说京都不好的地方,她就情不自禁地想反驳。 在酒吧喝了将近一个小时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了。 等日下进浴室去洗澡了,赖子给里子打了一个电话。 “姐姐!今天中午真是太谢谢你了!” 终于和母亲言归于好了,里子高兴得声音有些发颤。 “现在在大阪?” “是啊!这会儿刚到家!” 因为今天不在家里住,赖子对母亲谎称因为工作的事情要去大阪。她本来想对里子说实话,又觉得解释起来怪麻烦的,所以就撒了同样的谎。 “不过,今天的事情真的挺好的!你再去的话,母亲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要是一个人去的话,一定又会吵起来!” “绝对不会的!你没看见母亲那么喜欢真幸吗?” “姐姐,还能再见你一面吗?” “能!我明天还要再回京都。” “那太好了!姐姐可一定要来啊!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赖子刚放下电话,就看到日下穿着浴衣从浴室里出来了。 “你不洗澡吗?” 赖子点点头,坐在桌子前面正要把耳环摘下来的时候,日下走了过来。 “我怎么觉得像是在做梦!竟然和你这么美丽的女人一起来到京都,一起住在酒店里!” “你说什么呀!” “我觉得真的很幸福!” 听日下的口气忽然变得认真起来,赖子回头一看,发现日下正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毕恭毕敬地在床头上坐着。 “你真是怎么了?” “这个问题很唐突,请你嫁给我好吗?” 日下一口气说完,深深地低下了头。 该怎么回答他呢?这个要求实在是太唐突了,正在赖子惶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日下又一次深深地把头低下了。 “我喜欢你!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 “谢谢!” “那么,你答应和我在一起了?” “等一下……” 赖子用手势拦住了马上就要扑过来的日下。 “你的这份心意我很感激!不过,我们用不着这么急着结婚吧!” “你不喜欢我吗?” “喜欢!真的喜欢!” “那,你为什么……” 他问得那么直接,赖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实话,赖子现在确实喜欢日下,但本心又不想躲在婚姻这座围城里。 “那件事情,我们以后慢慢再说吧!” 赖子安慰了日下一句,摘下项链站起身来。 第二天早晨九点的时候,赖子和日下两个人去了酒店的餐厅。 昨天晚上,日下那么真诚地向赖子提出了结婚的请求,但赖子并没有明确地答复他。尽管那样,日下也没有因此不高兴。 非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昨夜他向自己求欢的时候比平时更剧烈更野蛮。 平时两人在床上做爱都是采取很自然的方式,昨天晚上他中间忽然提出要用一种赖子不熟悉的姿势做爱。赖子当然是拒绝了,但日下提出那种要求也挺稀罕。 早上在餐厅里吃饭的时候,赖子不由地想起了昨夜的那件事情,脸一下子红了,但日下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优哉游哉地坐在那里喝咖啡。 两人十点的时候出了酒店,按计划去了铃子的墓地。 真如堂位于东山的大文字山的山麓,正确的叫法应该是真正极乐寺,是在藤原时期的永观二年由戒算上人创建的一座天台宗的寺院。寺院迁到现在的地方是元禄六年,在寺院的西南方建墓地好像是稍微往后的事情。寺院境内除了本堂之外,还有新长谷观音堂和三重塔等等,有很多珍贵的庙堂和宝物。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茑乃家在这里建了墓地,但赖子记得从她刚懂事的时候起,就去真如堂参拜过很多次。 在山门前面下了出租车,穿过古老的山门,石板参道的正前方就是本堂。到了深秋时节,从山门到本堂后面的院子全都被红叶染成一片火红。 一说起红叶,很多人就会想起从嵯峨野到高雄那一带,但从黑谷到这个地方也是东部的一处鲜为人知的欣赏红叶的胜地。 当然了,现在离观赏红叶的季节还早呢! 但是,通往三重塔旁边的墓地的小径上方有胡枝子架,前方有一棵彼岸花在秋草丛中投下一抹血一般的赤红。 “那是彼岸花吧?我好多年没见过了!” “你喜欢那种花吗?” “就是有点儿瘆得慌!” “我特别喜欢!” 以前茑乃家的院子里也开着彼岸花,母亲说它不吉利,让园艺师给铲掉了。 但是,彼岸花除了红花之外什么都不长这一点,反而让赖子莫名地喜欢。母亲好像看着过于鲜艳的赤红色似乎有毒,但赖子看到在岸边开放的彼岸花时,反而感到了一种秋天的寂静。 “那种花可是石女哦!” “石女?” “这种花不结种子的!” “天哪!那怎么繁殖?” “是通过人工栽培的吧!” 开出那么鲜艳的红花却不结种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赖子不由地又看了一眼那棵彼岸花。 “花里面有毒,不过也有淀粉,好像过去的人们还食用它。” “你知道得可真多!” “为了配出那种红色,我以前做过研究。此花也叫曼殊沙华,有道是: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花叶生生两不见,相念相惜永相失。有花的时候没有叶子,有叶子的时候没有花。” 听他这么一说,彼岸花不结籽也好,有毒也罢,这两点或许和自己很相似。 但是,在茂密的草丛中,只有一棵彼岸花孑然挺立,不谄媚任何人,好像在显示自己的孤高,这一点让赖子很喜欢。 “不管别人说什么,我还是喜欢这种花!”赖子好像自言自语地说道,然后沿着通往墓地的小径向前走去。 茑乃家的坟墓在墓地南边比较靠里的一个角落里。从那里向远处看,视线越过本堂的屋顶,大文字山似乎就在眼前。 赖子把从守墓人那里要来的菊花供在墓前,在墓碑上洒上水,把香焚上了。 “古色古香,真是一座气派的坟墓!” 日下从稍远的地方仰望着墓碑。 “现在在这座坟墓里安息的是……” “祖母和我的一个叫铃子的姐姐。” “就是和你是双胞胎的那个人吧!” 赖子点点头,这时候一个身材魁梧的僧人走了过来。 “你就是姐妹中排行老大的那个小姐吧?” “是的!那次真给您添麻烦了!” 赖子不记得见过眼前的这位僧人,但或许是以前做法事的时候见过面吧!僧人好像认识自己。 “今天令堂不来吗?” “家母今天有事!” “前些天盂兰盆节的时候令堂可是来了啊!” 僧人双手合十,说了声“那么……”就开始诵经了。赖子也学着僧人的样子,一边双手合十一边向铃子汇报。 “铃子姐姐你听我说,我吧,终于遇到了一个可以相信的男人!过去,我一向认为男人都是戴着面具的极其丑陋的东西,其实根本不是那样。世上也有很纯粹的男人。可能有点对不住不知道这一点就离开了人世的玲子姐姐,我现在最爱这个人。他是个很善良的人,我说要来给你扫墓,结果他就跟我一起来了。我过去一直诅咒自己生为女人,但我现在不那么想了。我觉得生为女人挺好的。被真诚地爱恋是一桩令人欣喜的事情! “不过,我还想一个人生活下去。即使他提出要和我结婚,我也要继续姓茑野这个姓。还是一个人更省心,我觉得自己很适合单身女人的生活。还有,我毕竟是京都女子,最后还要在这里和铃子姐姐长眠在一起。不管今后变成什么样,我永远不会忘记铃子姐姐。 “可是呢!这一年里家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母亲老了,里子妹妹生孩子了,还是个男孩子呢!虽然他没有父亲,但确实是个五官端正眉清目秀的孩子!” 说到这里,赖子猛然意识到葬在这座坟墓里的都是女人。 赖子的父亲和里子她们的父亲虽然都已过世了,但没有进入这座坟墓。因为他们都没有和母亲正式结婚,所以死后没能要来他们的骨殖。 祖母也是一样,一辈子没有正式结婚。 墓碑上虽然刻着“茑乃家代代”,但据赖子所知,在这座墓中长眠的只有女性。 但是,如果里子生的孩子能保持茑野这个姓的话,那么会有第一个男人被埋进这座坟里。当然,那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长眠地下的祖母和铃子她们,到时候一定会大吃一惊。 当然,到了那时候,赖子自己也早就不在人世进了这座坟墓了,自己和母亲、铃子和里子都在一起,到时候,真幸或许和心爱的女人一起拿着花束来给家人扫墓。 正在赖子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的时候,僧人的诵经结束了。 赖子再次供上了香,把布施递给了僧人。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啊!” 僧人接过布施,抬头看了看天。 “托您的福,今天的扫墓格外好!” 在秋天明朗的天空下,大文字山上那用墨绿分割出来的大文字的字形看上去格外清楚。 “那么,请代老僧向令堂问好!” 僧人再次合掌,挽起衣袖走开了。 “真是个好地方啊!” “以前这一带房子很少,我过去总觉得这地方很可怕。” 同一排的前面的坟墓那边,一家人把鲜花供在墓前,对面一个老太太正在双手合十。 袅袅香烟乘着阵阵柔和的微风飘过来,右边传来了诵经的声音。 “我们走吧!” 赖子对日下说了一声,再次双手合十,然后拿起空了的提桶。 坟墓之间的路很窄,日下走在前面,赖子跟在后面。两人很快就出了墓地,走到了通往三重塔旁边的小路上。又看到了来时看到的那棵彼岸花,走到胡枝子架下面的时候,日下问道: “叫铃子的那个人是多大年龄去世的?” “二十二岁。” “什么病?” “是自杀的!” “自杀……” 日下一下子站住了,赖子也不管他,迎着青草散发出的热气径自往前走去。 “还那么年轻,为什么要自杀呢?” 赖子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对人说起过铃子的死因了。既不愿想起那件事情,也没有人问起铃子的死因。 “被一个男人辜负了!” 从三重塔的旁边穿过去就到了那条通往本堂的石板路。踏上这条石板路,正前方就是来时穿过的那个山门,山门的前面有个供来人歇脚的休息室。门口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请随意休息”,旁边还写着“抹茶·二百日元”。 或许也是来扫墓的吧!一对老夫妇正坐在铺着凉席的台子一角,眺望寺庙的院子。 “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赖子先进了休息室,要了抹茶。日下坐在赖子身边,点上了一支烟。 “那么,铃子小姐去世是七年前的事情吗?” “是的,是襟替不久的事情。” “她从前也是舞伎吗?” 赖子点了点头,这时候一只猫从里面跑了出来,到了太阳地里骨碌一下子就四脚朝天躺下了。它好像还是个猫仔,自己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动作灵巧地朝着石板路那边跑去了。 等着猫仔的身影消失在山门里面,日下小声说道: “我一点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也没什么关系!” “我过去一直觉得,祇园的那些舞伎每天穿着漂亮的和服,去好地方,每天都是快乐的事情。” “现在什么样我不太清楚,过去舞伎是很辛苦的!” 那对老夫妻站了起来,一个中年女性端着抹茶迎面走了过来。日下好像没怎么喝过抹茶,只好学着赖子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喝。 “前些日子听我母亲说起过,我父亲好像以前也经常去祇园。” “是吗?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母亲说是十年前左右,说不定你还认识他呢!” “要是去过好多次的人,我可能认识。” “因为我和父亲不生活在一起,所以我也不太清楚,他在大阪的时候很威风,好像每天晚上都出去寻欢作乐。” “你父亲在大阪待过吗?” “是的,虽然公司不大,但他也是个贸易商。” “你父亲的姓和你不一样吧?” “我父亲姓熊仓。” “熊仓……” “你认识他吗?” 赖子端着茶碗满脸惊诧地看着日下问道: “前些日子去世的就是你的这位父亲吗?” “正是,父亲也是自杀的。” 赖子顿时觉得天旋地转。 没想到这个人的父亲竟然是熊仓!那个逼死了铃子,和强奸一样夺去了自己贞操的那个可恨的男人,原来是这个人的父亲…… “你怎么了?” “没事儿……” 赖子强忍着不让自己瘫倒在地,又问了一遍: “你的父亲真的是熊仓先生吗?” “是的!我父亲名叫熊仓雄平,你认识吗?” “不,不认识!” 赖子这次很干脆地摇了摇头。 那样的男人不认识。那样的男人很早以前就忘记了。他的脸,他的声音,他的举止动作,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从自己的记忆里消失了。 “说是我父亲天天花天酒地吃喝玩乐,看来也就那么回事儿啊!” “……” “如果真是个挥金如土处处受欢迎的人,应该谁都认识他吧?” 赖子不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远处的三重塔。日上中天,在灿烂的阳光下,三重塔在石板路上投下短短的影子,刚才的那只猫慢慢地从影子上走过,朝这边来了。 可能是扫完墓了吧,一对中年夫妻沿着小路向着山门那边走去了。 “真对不起!让你想起了不愉快的事情。” 日下见赖子沉默不语,还以为是因为他问起了铃子的事情。 “我们回去吧!” “稍等一下!” 现在让赖子站起来她也站不起来了。听到了意想不到的事实,简直就像五雷轰顶,手脚发麻,好像失去了感觉。 “这个地方好安静啊!” 日下百无聊赖地往周围看了一眼。 “你这是怎么了?脸色铁青,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事儿的!” 赖子很不耐烦地说着,刚站起身来的那一瞬间,赖子忽然觉得意识模糊,又一屁股坐下了。 过了一会儿,赖子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也不管日下,一个人径自往前走去。 赖子这会儿头晕目眩,自己也不知道正往哪里走。 无论如何,赖子想一个人静一静。 “你怎么了?这是要到哪里去?” 日下在身后喊,赖子就像没听到一样,径自出了山门。沿着前面的小路拐到右边的时候,日下追上来和赖子并肩往前走。 “你怎么了?你突然往回走,吓了我一大跳!” “我有点儿难受……” “那样的话,在刚才那个地方休息一会儿多好啊!” “这会儿已经好了!” 赖子从挡在面前的日下身旁穿过,又开始自顾自地往前走。 “在前面往左一拐就上大路了,我们在那里打辆出租车吧!” 阳光依旧那么明亮,坍塌的围墙露出了红土,围墙边上有大波斯菊在阳光下怒放。 赖子瞬间觉得,在这么好的天气里,自己和日下一起走路很不可思议。在路人眼里,两个人或许看上去是一对很般配的夫妻,但是,身边的男人是自己憎恨且将其赶上绝路的男人的儿子。 站在日下的立场上,也可以说赖子是父亲的仇敌。 就这么两个人,此刻却并肩走在秋天里的小路上。 “是不是我说的什么话惹你生气了?” “……” “你不会是认识我父亲吧?” 前面往左一拐,走到一家挂着可口可乐广告牌的杂货店前面时,一辆空车过来了。 “回酒店是吗?” “我要去个别的地方!” “去哪里?” 被日下这样突然问起,赖子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正在赖子犹豫不决的时候,出租车停下,车门开了。 “那,我送你去吧!” 等赖子坐进车里,日下也坐了进去。 “要去哪里?” “就这样直行……” 等车开动以后,赖子又改口说: “请去高台寺那边!” “我突然想起有点事儿……” “那,我该怎么办呢?” 两人本来商量好,扫完墓之后到大原或鞍马那边去看看。 但是,赖子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 “事情马上就能办完吗?” “请你在酒店等我吧!” “可是,你几点能回来?” “傍晚我给你打电话。” 日下好像很不满意。确实,好不容易来趟京都,两人待在一起的只有昨天晚上。 “那么,你几点给我电话?四点还是五点?” “嗯……” “你可一定要打电话!” 日下叮嘱了一遍,伸过手来想握住赖子放在膝盖上的小手。 赖子迅速把手抽了回来,日下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赖子说道: “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情请你告诉我!” 要是能说的话,就不这么费劲儿了。赖子气鼓鼓地对司机说: “我要在这里下车,请师傅停一下车!” “我不是说了要送你回家吗?” “那样的话要绕远,这个地方的话也能打到车!” “我送你回去就是了嘛!”日下很愤怒地说道。 车还是停下了。 “不好意思,请让我下车!” 赖子的口气很坚决,日下无可奈何地先从车上下来了。 “你好奇怪啊!怎么突然就这样了!那你可记住了,五点给我打电话!” 赖子也不回答,举着手朝着一辆开过来的空车跑过去。 刚才说回家也只是赖子一时的主意,可能的话,赖子很想一个人回酒店。她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只想一个人静静地想想。 但是,回酒店的话,日下就会跟着一起回去。回家的话,家里有母亲在。里子那里有孩子,根本没法考虑事情。 赖子也想干脆就坐着这辆车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可是,这么好的天气,到哪里好像都能遇到人。还有,一个女人呆呆地在那里想心事,别人会觉得很奇怪。 想来想去还是回家。到了家里一看,只有女佣阿福一个人在家,听她说,母亲半个小时以前上街买东西去了。 赖子直接上了二楼,进了以前里子夫妇住的那个房间,进门就倒在了沙发上。 其实并没有走多远的路,可赖子觉得已经筋疲力尽了。虽然自己也觉得不成体统,她还是仰面躺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面浮现出秋阳照耀下的墓地,耳边回响起日下的声音。 “他是我的父亲,名字叫熊仓雄平!” 日下确实就是那么说的。 那个人真的是熊仓的孩子吗?强奸了姐姐铃子又强暴了自己的那个男人的儿子真的就是日下吗?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又是怎样一种奇妙的机缘巧合啊!那种不可思议的事情真的在现实中存在吗? 迄今为止,自己从未把熊仓和日下两个人联系起来想过。两人之间竟然有血缘关系,自己既没有想过也没有想象过。 但是,现在回头再想一想,日下这个人身上确实从一开始就有不透明的部分。尽管看上去像一个阳光开朗的现代青年,但外表的背后总有一种阴影。 比如说,听说了熊仓自杀的消息之后,日下一个人出现在“雅居尔”的时候,赖子瞬间觉得好像是看到了熊仓。明明年龄、长相和姿态都不一样,但赖子还是觉得他和熊仓很相似。那可能是赖子的直觉告诉她的,也可能是日下的某个举止动作让赖子想起了熊仓。 要那么说的话,喝醉了的时候稍稍伸长脖子喝酒的动作,还有走路的时候右肩往下塌的样子,这两点都和熊仓很相似。笑的时候眼角堆起的皱纹也和熊仓一模一样。 再仔细想想,声音和说话的方式等等,相似的地方有很多。到今天为止,两人经常待在一起,自己为什么没有察觉这些事情呢? 还是自己太粗心大意了…… 但是,那是因为现在知道了才察觉的,在此之前,就是让自己去察觉也很困难。 如果他像熊仓那样酒风不好或喜欢玩弄女人的话则另当别论,但日下身上根本没有那种迹象。一个是喜欢装腔作势强人所难的中年男人,一个是行为拘谨文文静静的青年,要看穿两人是父子关系实在是太难了。 还有,赖子根本不知道熊仓还有日下这么一个儿子。若是两人同姓的话说不定早就察觉了,但姓不一样就太困难了。 但是,即便如此,自己难道不能稍微早点儿发现吗?比如说,日下说起他母亲的事情的时候,还有给他父亲守灵的那天晚上谈起他的父亲之死的时候,自己若是再深入问一下的话,说不定也发现了。 因为日下这个人,不管问他什么他都会如实回答,当时问他的话,他一定会告诉自己的。 赖子当时之所以没有强问,一是因为对于日下来说,父亲的回忆并不是让他高兴的事情,二是因为赖子觉得没有必要非得问那些事情。 但是,现在知道了日下是熊仓的儿子,赖子的内心翻江倒海一般很不平静。从知道了事情真相的那个瞬间开始,在赖子的眼中,日下已经不是过去的日下,她只能把他看做是一个身上流着熊仓的血液的孩子。 即使日下没有和熊仓一起生活过,即使他憎恨自己的父亲,但有一点是不会变的,他是熊仓真正的儿子。 不管日下本人喜欢还是不喜欢,他身上流着熊仓的血液这一点是不容怀疑的事实。 既然日下和熊仓有血缘关系,那么等于说自己和父子两人都发生了肉体关系。 想到这里,赖子又开始觉得天旋地转。 不管事实如何,赖子不愿考虑到那一步。 想到这里,赖子觉得意识开始模糊,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即使当时自己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被熊仓像强奸一样夺去了贞洁,可是和他们父子两人都有了亲密交往,赖子觉得这件事情不可饶恕。 并且,他的父亲是自己憎恨多年并复了仇的男人,自己怎么偏偏就和他的儿子有了这么深的关系呢? “啊……” 赖子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怎么会成了这样呢?是上苍的恶作剧,还是有什么人在背后操纵? 赖子突然有了一种冲动,她想就这样泡进浴缸里,用浮石咯哧咯哧使劲儿刮擦全身,把所有的脏了的部分都擦掉,回到原来无垢的身体。 赖子把眼睛闭得更紧了,但是,已经死去的熊仓的脸又在黑暗中复活了,日下的脸也在黑暗中浮现了出来。 当知道熊仓自杀的那个时刻,赖子在心里发誓要把熊仓的事情忘掉。尽管当时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胆战心惊,但她告诉自己一切都结束了,和过去的噩梦就此彻底绝缘。 但是,噩梦好像还没有消失。 只要日下还活在这个世上,那个噩梦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消失。 “救救我……” 赖子闭着眼睛小声呼喊。 迄今为止,她从未求助过别人,被熊仓调戏的时候,虽然也拼死反抗了,但那时候也没有喊出声来。不管是痛苦的时候还是难过的时候,自己从未向别人诉过苦。 但是,赖子这次是打心里认输了。 这次的事情,一个人怎么努力也毫无意义。不管自己怎么努力,日下是熊仓的儿子的事实是不会消失的,正因为无法抹去这个事实,赖子就觉得愈发痛苦。 如果可能的话,赖子很想把此时心中的痛苦向某个人诉说,想说出来让自己的心情稍微轻松一些。 但是,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那么轻易地说出来的。不能对里子说,不能对槙子说,甚至不能对母亲说。 这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现在只能这样躺着了……” 赖子现在就连睁眼睛侧身都感到害怕。就那样仰躺在沙发上,身体一动也不敢动。她有一种担心,就怕自己稍微一动,环绕自己的周围的一切就会轰然坍塌。 已经什么都不要想了!想也无济于事。赖子闭着眼睛,双手搁在肚子上,就那样一动不动。 母亲回来了,好像正在和女佣阿福说话。 就在赖子心想不起来不行、可身体不听使唤还在沙发上躺着的时候,突然听到咚咚上楼的脚步声,然后门一下子开了。 “原来你回来了啊?” 听到母亲嘶哑的声音,赖子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什么呀!你怎么在那里躺着?哪里不舒服吗?” 赖子垂下眼,爬了起来。 “没不舒服!” 母亲穿着茶色的大岛和服,系着一条博多带子,手里拿着一个印着百货商店标志的纸袋子。 “你看这个怎么样?我刚买回来的。” 母亲在沙发前一屁股坐了下来,把纸袋子里面的东西打开了。伴随着哗啦哗啦的声音,母亲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吊在天花板上转动的玩具。 “真幸一定喜欢这个吧?” “那个东西……” 赖子刚想说那种玩具里子的家里已经有了,可说了一半又不说了。看样子母亲还以为里子家里除了她买的东西什么都没有呢! “这是奶粉!” 母亲打开包装,里面露出了罐装奶粉和奶瓶。 “我想真幸来的时候需要这些东西!” “可是,这些东西里子自己会带来的!” “说不定真幸会自己一个人来呢……” 阿常用一只手转动着玩具说道: “我想把这个送给真幸!” “好啊!那我拿着送去吧!” “还是让他来,我直接交给他好了!” “好啊!那就和里子一块儿!” “要是你能领他来也行啊!” “那怎么能行呢?” “没事儿的!家里有这么多奶粉。” 阿常自己把奶瓶对着嘴,做了一个喝奶的样子。 自从见到真幸以后,阿常的眼中好像只有孙子一个人了。赖子想到过母女见了面心情就会改变,说实话,她真没想到母亲会改变到这个程度。 “好吧!那我给里子打个电话!” “不用了!里子要是忙的话不来也没关系!” 明明心里很想见真幸,可阿常还在那里说逞强的话,说完就出去了。 屋里就剩下赖子一个人了,她再次倚靠在沙发上。 母亲和里子之间的事情先不要管它,现在最需要考虑的是自己的事情。 秋日的阳光依然灿烂,窗边的蕾丝窗帘在紫藤色的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刚才婉转啼鸣的小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现在楼下的庭院鸦雀无声。在那种寂静中,赖子又开始思考日下的事情。 已经知道他是熊仓的儿子,今后还能像以前一样继续交往下去吗…… 日下是熊仓的儿子这件事情当然不是他的责任。熊仓和自己的关系最后成了那个样子和日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但是,两人是血脉相连的父子关系这一点也是铁一般的事实。不论赖子在脑子里想多少次,最后还是归结到这一点。 她唯一信赖的一个人,竟是自己憎恨并将其逼上死路的仇人之子。 怎么会变成这样?世上真的有这种孽缘吗? “为什么……” 赖子对着无人房间的墙壁发问。 人在做天在看,还是神仙明察秋毫,上苍没有放过一个那么残酷对待一个男人并把他逼上绝路的女人。自己爱上那个人的儿子,或许是上苍赐给自己的惩罚。 竟然做出那种事情,你还是个人吗?把活生生的一个人逼上绝路,自己却去追求幸福,那岂不是太自私任性了?难道这种事情在世上能行得通吗?神仙看到了这一切,或许正在这样喊叫。 “太可怕了……”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到沙发上,赖子蜷缩在那里不由地浑身颤抖。 “请宽恕我!” 从赖子紧闭的眼皮内侧,跪在雅居尔酒吧地板上的熊仓又复活了。最后被领班架着轰出去时那哀怨的眼神迎面逼了过来。 “不要!不要!……” 为了逃开熊仓那哀怨的眼神,赖子情不自禁地用双手捂住了脸,拼命摇头。 但是,熊仓的脸并没有消失。岂止是没有消失,银丝眼镜里面的那双眼睛和日下的眼睛重叠着逼了过来。 “救救我!……” 赖子小声尖叫,紧接着一下子趴到了茶几上面。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赖子再次听到爬楼梯的脚步声抬起脸来的时候,发现门一下子开了。 “你在干什么?” 赖子慌忙把脸转向窗户那边,阿常满脸惊讶地看着她问道: “你这是怎么了?” “没,没什么……” “里子那里你准备什么时候去?” 阿常好像等不及了,迫不及待地上来问问赖子。 “你明天不是要回去吗?好不容易来一次,我想还是你在家的时候比较好!” “我现在就打电话问问她!” “那好吧!我在楼下……” 屋里又剩下赖子一个人了,她把视线投向角落里的电话机。 干脆把日下的事情跟里子说说吧!要是里子的话,某种程度上也知道自己和熊仓之间的事情的始末,与其一个人苦思焦虑,找个亲近的人诉说一下心中的苦闷,说不定心情能轻松很多。 说起亲近的人,其实赖子没有知心朋友。过去能推心置腹敞开心扉的只有铃子一个人,对赖子来说,铃子的存在就是那么重要。赖子后来去了东京,从新桥又到了银座,可是并没有交到可以称为挚友的朋友。 不能因为这样就说赖子没有人缘或不善交往,她只是不愿意和别人走得太近而已。 自从铃子自杀以后,赖子所有的事情都是一个人考虑,一个人行动。在别人眼里,赖子总是冷冰冰的,或许给人一种自命不凡清高孤傲的印象,但赖子只是选择了一种适合自己的活法而已。 现在要找一个亲密无间可以敞开心扉的人,顶多也就是自家人了。 但是,这种事情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对母亲讲的,槙子和她的年龄和处境也相距太远。 真要找一个敞开心扉的人,看来只有里子了。 但是,仔细想一想,里子也不太清楚自己和熊仓之间的事情。里子大体知道熊仓和赖子有关系,也知道铃子自杀的原因就在熊仓身上,但熊仓和赖子之间更多的事情她几乎不知道。至于赖子在东京把熊仓置于死地的事情,她就更不知道了。 即使把这些事情对里子和盘托出,相信里子也不能充分理解自己的苦恼。 “要不还是算了吧……” 望着灿烂的阳光下耀眼的玻璃窗,赖子又在那里自言自语。 即使现在对里子讲了也没什么意义。不管自己怎么对她诉说,怎么和她商量,日下是熊仓的儿子这个事实是不会改变的。 “里子好不容易和母亲言归于好了,这会儿不能再让她担心了!” 赖子再次自言自语,拿起了电话。 短促的几声呼叫音之后,里子接起了电话。 “啊!姐姐!你现在在哪儿?” 从昨天开始,里子的声音就很兴奋。 “在东山的家里啊!你听我说啊!刚才母亲给真幸君买来了玩具!” “啊?真的吗?” “就是吊在天花板上丁零作响的那种,和你家里现在有的是一样的,母亲想亲手交给真幸,说让你带孩子来呢!” “太好了!母亲也真是的,来我这里不就完了嘛!” “母亲要是到你那里去就等于原谅你了,她的心情复杂得很!里子可以再来家里吗?” “当然了!我是没什么关系!” “母亲还买了奶粉呢!说是等真幸自己来的时候给他喝,好像孩子是她生的似的!” 电话那边传来了里子的笑声。 “姐姐准备待到什么时候?” “可能的话,我想明天下午回去,不过后天中午也可以!” “姐姐最好还是后天回去吧!赖子姐姐不在家,我好害怕!” “那好吧!明天十二点行吗?” “我没问题!” “我要是告诉母亲,她一定会很高兴的!这回说不定抱着真幸就不放手了!” “那可不行啊!对了,姐姐今天晚上要去什么地方吗?你要是没什么事儿的话,到我家来吧!我先把晚饭准备好!” 赖子忽然想起了还在酒店里等着的日下。 “咱俩好久没在一起好好说说话了,你这次再回东京的话,恐怕一时半会儿见不了面了!” “那好吧!我去!” “姐姐真的能来吗?” “我傍晚过去,用不用买点东西带过去?” “什么都不用!对了,要是有的话,给我买点儿金橘回来吧!” 赖子点点头,告诉里子“我五点左右过去”,然后挂断了电话。 到了下午,阳光还是那么明亮,但风好像大了一点。隔着窗户往外看,枫树的叶子在随风起伏,枫树下面的落霜红的果实在风中轻轻摇动。 现在是下午三点。 从那以后,日下直接回酒店了吗? 说好的是傍晚给他打电话,可他那么实在的人一定不会在街上闲逛,说不定一直在酒店的房间里等着。赖子心想,无论如何总该跟他说一声。 赖子再次站在了电话机前面,想好怎么说,没打电话之前,自己先演练了一遍。 “今天晚上约好和里子见面,我们恐怕不能见面了!” 这样说的话,那个人一定会生气吧?不,他当然会生气。 但是,也可以说,赖子知道日下会生气才和里子约好的。 好不容易来了京都,两人只在一起过了一晚上,剩下的就是去扫墓了。要是告诉他已经不能见面了,他一定会认为自己是个自私任性的女人。 但是,现在除了这样也没有什么办法了。 今天就这样回酒店和他见面的话,自己只会更痛苦。不,不光自己痛苦,日下也一定会感到不快。 不管日下和熊仓关系如何,熊仓是熊仓,日下是日下,或许也有人能那样分得很清楚。 但是,赖子绝对做不到。 那不是好恶的问题,而是性格的问题。 赖子认为,要是过了一段时间了还好说,至少现在不能见日下。更别说今晚还要在一张床上睡了,光想想就浑身发抖。 为了不伤害日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再见他。在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和他分手,对双方都好。赖子自言自语到这里,拨通了酒店的电话。 “麻烦转四〇七房间!” 总机的女接线员马上把电话转到了房间。 赖子心想,他要是不在就好了!脑子里刚那么一闪念,就听到对方拿起话筒的声音,接着电话里传来了日下的声音。 “哦!你在哪里?几点回来?” 从他那急切的声音里就能听出来他已经等得心焦不耐烦了。 “不好意思!我今天有点不方便!” “什么?要很晚回来吗?怎么了?” “稍微有点儿急事儿,看样子回不去了!” “你那么说让我怎么办?你也太过分了吧!” “我确实有点太任性了,你先回东京吧!” “你开什么玩笑!我就不明白到京都来是为了什么!你现在在哪儿?在家里吗?” “嗯……” “我现在就去你家!我去了再听你解释!” “不行!你来了也见不到我!” “可是,你不是在家里吗?” “我这会儿要出去!” “去哪儿?去干什么?” “天哪……” “你先别挂……” 电话里传来日下尖叫般的声音的那一瞬间,赖子把电话放下了。 房间和打电话前一样寂静,窗帘的影子已经延伸到茶几头儿上了。赖子盯着那影子看了一会儿,对着已经挂断的电话小声说道: “对不起……” 赖子已经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只想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休息。 赖子再次回到沙发上,后背刚倚到沙发背上,脑子里突然闪现出站在瀑布下面的一个女人的身姿。 那是清水寺奥院下面的音羽瀑。那是一个清晨,周围还很暗,估计是五点左右吧!也不知是有什么样的烦恼,一个一身白衣的女人站在瀑布下面紧闭双眼,飞流直下的瀑布冲击着她的全身。 为了逃离日下,赖子去了里子的公寓,但依旧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吃完饭,赖子哄着孩子,思想还是回到了日下那里。 “姐姐,你好像没有什么精神啊!” “没有的事儿!” 赖子勉强笑了一下,但还是不能和平时一样投入话题。 “里子,你见过在清水寺站在瀑布下面让瀑布冲击全身的人吗?” “你说的是音羽瀑?” “是不是经常有人去许愿?” “可是,那必须是清晨一大早去才行啊!姐姐见过吗?” “只见过一次,和染勇姑娘一起。” “天哪!那不是姐姐还在做舞伎的时候吗?” 染勇是和赖子出自同一个师傅门下的舞伎,因为她是从小地方来的,对京都不是很熟悉。有一次她说想去清水寺看看,可因为当时是白天,头发绾成京都舞伎的发髻的话就太引人注目了。 因为早晨去那里没有人,所以由赖子带路,两人早起去过一次。 从三年坂经过正门到了清水寺的舞台,发现瀑布下面站着一个女人。年龄在四十岁左右,一边被瀑布冲着一边不住地嘟念什么。只是透过树木的间隙看了一眼,好像她身上裹着白布。 “姐姐要去看那个瀑布吗?” “不是的!我只是在想现在还有没有人去。” “那个地方很吓人!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个去许愿的人被袭击了,那件事情还上报纸了呢!” “真的吗?” “瀑布后面有坟地,以前那里还有流浪汉呢!自从出了那件事以后,现在几乎没人去了!” 清水寺的下面确实是茂密的树丛,两个人去的时候也挺瘆人的。 “不会是姐姐想去吧?” “怎么会呢……” “那就好!你突然说起什么瀑布的事情,吓了我一大跳!” “那好吧!记着明天中午,你带着真幸到家里来!” 赖子正要起身,里子慌忙问道: “哎?姐姐今晚不是要住在我这里吗?” “我倒是想住下,可把母亲一个人扔在家里也怪可怜的!” “什么呀!我还以为姐姐总算能好好在我这里住一晚上呢!” 尽管里子满脸不悦,赖子还是站起身来,径直向门口走去。 “姐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哪有什么事……” “可是,姐姐今天好奇怪啊!” “今天去给铃子扫墓了,又想起了过去的事情,如此而已。” 赖子又勉强装出一个笑脸,去了门口。 坐进出租车就成了一个人了,赖子一直在考虑去音羽瀑的事情。 赖子觉得,只让瀑布冲一冲也不能消解自己把熊仓逼死的罪孽。虽然她不觉得仅那样就能得到宽恕,可就这样待着的话也太痛苦了。赖子很想尽情折磨自己,觉得只要彻底伤害自己的身体就能从现在的痛苦中摆脱出来。 但是,一个人去的话还是很害怕。瀑布周围只有白天人潮如涌,从晚上到第二天早晨根本看不到人影。 让谁陪着自己一起去呢…… 赖子的脑海里首先浮现出了里子和母亲的面孔。但是,里子有孩子,拜托母亲的话又会被她问这问那。还有,估计母亲十有八九会反对,说那个地方太危险了。 再找其他人的话就只有领班阿元了。说不定她也会觉得很奇怪,但随便编个什么理由的话或许她会答应。 不管怎么说,先求求阿元试试吧…… 回到家里,发现母亲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因为今天正好夹在休息日和节日之间,店里只有两组客人,而且那些客人好像也已经回去了。 “里子说明天中午来!” “是吗?辛苦你了!” 阿常满面春风地点点头,一边泡茶一边说道: “有个叫KUSAKA的先生来了三次电话!” 因为从未有过男人往家里打电话,阿常脸上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看样子他还挺着急的,你给他打回去吧!” “不用了!”赖子冷冰冰地说道。 阿常好像放下心来,又开始问孙子的事情。赖子心不在焉地敷衍了几句,然后上了二楼。 进了房间一看表,已经十点半了。 赖子给他打过电话之后,他好像又给家里来过电话。 他竟然把电话打到了家里,看样子是相当愤怒。赖子轻轻地拿起了电话,拨通了酒店的号码,问了问前台日下在不在,工作人员说那个客人八点左右已经退房走了。 他可能到处找自己也没找到,最后心灰意冷地回去了…… 赖子脑海里浮现出日下一个人坐新干线回去的身影,心里觉得很难受,可现在除了这样做也没什么办法。赖子自言自语,久违地点上了一支烟,正在抽烟的时候,就听到爬楼梯的脚步声。 “是阿元吗?” “是的,是我!” “不好意思!你能进来一下吗?” 赖子对着门外喊了一声,阿元开门进来了。可能是刚在楼下收拾完吧!她手里还拿着一条湿毛巾。 “你听我说,我有个事儿想求你,我想去清水寺的瀑布那里许个愿,不知你能陪我去吗?” 阿元脸上顿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小姐为什么又……” “东京的店这段时间生意有点儿惨淡,虽然是临时抱佛脚,我想去许个愿!” 好像很多去瀑布下面让水冲着许愿的人不是去祈祷生意兴隆,而是心中有更深的烦恼,但赖子这会儿也只能这么说打个马虎眼了。 “本来我是想一个人去。” “那可不行!一个人去可不敢!以前有个女人在那里遇袭了……” “那件事情我也听说了,早晨一大早就要出门,你可以陪我去吗?” 阿元好像终于相信了。 “可以倒是可以,你有白色的法衣吗?” “我也是突然想起来的,没有法衣,白色的长衬衫我倒是有,衬衫下面裹上漂白布怎么样?” 只穿长衬衫的话,被瀑布冲击的时候整个身体会曲线毕露,那样反而显得很淫荡。 为了不让乳房变大,赖子做舞伎的时候习惯用漂白布把胸部缠起来,用这个办法或许能让身体少暴露几分。 “我有漂白布,要是你不嫌弃的话我给你带一块来!” “你怎么会……” “以前我也想去一次!” 孤身一人的阿元好像也有她自己的烦恼。 “你有念珠吗?” “我有铃子七周年的时候用过的!” “你知道《心经》吗?” “要念那个经吗?” “瀑布周围也有没有职位的佛,因为这些佛会在那里捣乱,所以必须要念经。本来应该念诵三卷,不过两卷也可以!” 记得上次看到瀑布下面的那个女人的时候,她的嘴不住地在动,或许她念诵的就是《心经》。 “我只知道一点点!” “听说如果站在瀑布下面的人不会诵经,就让旁边的另一个人念诵,不过我也不是很明白……” “怎么那么麻烦!光祈祷也行吧?” “那是!只要你一心向佛……” “虽然我不会诵经,但我会更虔诚地祈祷!” 阿元点了点头,忽然又有些担心地问道: “可是,你真的要去是吗?” “是啊!我们几点出发才好呢?” “我觉得还是早点儿好!六点或七点的时候……” “那就六点吧!” 近来母亲起床比过去晚了,好像是六点半左右。出门的时候如果不想被母亲发现,那么必须在母亲起床前三十分钟出门。 “可是很冷哦!” “没关系的!还有一件事,这件事情一定要对我母亲保密,我不愿让她担心……” “我明白!” “那么,明天就麻烦你了!” 赖子又叮嘱了一遍,把阿元送出了门。 赖子一整夜都在迷迷糊糊地做梦。 熊仓和日下交互出现在梦境中。 两人一会儿坐在一起,一会儿互相说话。熊仓说:“这是我的儿子!”日下也不回答,只是垂着头。两个人好像关系不错,但有时候也争执。 赖子受不了他们父子两人之间的争执,告诉自己这是在梦里。 这时候阿元出现了,喊着:“得快点儿!”好像在催促赖子快点儿去音羽瀑布。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出现在梦里的都是自己挂怀的事情,赖子那样安慰自己,但稍微带着笑意的熊仓的脸黏在大脑的一个角落里挥之不去。赖子想起有人说过,梦见死人的笑脸不吉利,心情忽然暗淡起来。 天快亮的时候,好像稍微睡了一会儿,但马上接着刚才的梦继续做,醒来的时候发现透过窗帘一角射进来的光线已经很明亮了,还能听到外面小鸟叽叽喳喳的叫声。 赖子马上爬起来穿好了衣服,把放在枕边的法衣和漂白布用包袱包起来,又把念珠放进去的时候,走廊里传来了阿元的声音。 “赖子姑娘,准备好了吗?” “好了!我马上……” 赖子回头看了一眼枕边,确认没有忘记的东西之后,悄悄地到了走廊里。 两个人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阿常好像还在睡觉。拉开前门到了屋外,接下来一路小跑穿过了院子。 到了六点的时候,东山的山边已经很亮了,但山顶上方还悬着一弯残月。 通往高台寺的坡道上没有人影,一排路灯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拂晓时分的昏暗中。 从茑乃家到清水寺并不是很远,快点儿走的话有十分钟左右就到了。赖子和阿元两人谁也不说话,脚下生风只顾低头赶路。 下了坡,从高台寺的旁边穿过去,爬上二年坂和三年坂就到了清水寺的正门。从那里爬上石台阶就通往舞台了,但两人却往右拐,经过池塘边沿着一条小路往前走。 草叶上还挂着晶莹的夜露,树叶也都湿漉漉的。两人加快了脚步,还要留心脚下不要滑倒。 上了坡,再爬上石台阶,清水的舞台就像一座城寨一样浮现在早晨的薄雾中。 突然听到身后有树叶窸窣的声音,赖子吓得身体一缩,回头一看,一只小鸟在树上扑棱翅膀,紧接着就飞走了,原来是小鸟的恶作剧,虚惊一场。 爬上石台阶又上了一个小坡,视野里终于出现了音羽瀑。 瀑布周围没有人影,只能听到瀑布的水声。 赖子站在瀑布前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上空已经很明亮了,但瀑布周围掩映在茂密的树丛里,尚残留着几分夜的静寂。 “快点儿吧……” 在阿元的催促下,赖子向着右边坡道中间的一个小屋走去。那栋小屋是个小店,白天卖烫豆腐,但这一会儿草垫子也都收起来了,门也关着。 赖子在那个小屋的席棚背影处把衣服脱下来,在长衬裙外面裹上了漂白布,然后穿上了法衣。 在赖子手忙脚乱地往身上裹白布的时候,阿元一直很警惕地看着瀑布那边。 “多谢!” 赖子穿完法衣,右手拿着念珠,把包着衣服的包袱递给了阿元。 “你可听好了!先把手伸进瀑布里,然后是肩膀,最后是后背,顺序一点儿不能错!” 两人向瀑布走去,阿元边走边对赖子说明。 “瀑布冲到后背上的时候就把头低下来……水很凉,身体很疼,但你要忍着!” 赖子只有刚才脱下衣服的那一瞬间打了一个激灵,这会儿连寒冷也觉不到了。 “那好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阿元向赖子鞠了一躬,把身子转了过去。 赖子见她转过身去,双手拿着念珠,赤脚站在了瀑布下面。 按说水很凉,可水冲到身上就像皮鞭抽到身上一样,感到的是一种火辣辣的热,好像要战胜瞬间的胆怯一样,赖子用双手和肩膀去迎击飞流直下的瀑布。 原以为瀑布细而无力,可当水流直接冲击到皮肤上的时候,赖子觉得就像被铁片扎进去一样疼。 经年日久甚至可以把石头击穿的水滴如同从天而降的利箭撞击到后背和肩膀上,然后四处飞溅。 赖子憋住气,使劲儿咬紧嘴唇,双脚立定双手合十。 不分昼夜冲击着下面的石头的瀑布现在直直地撞击着赖子的脖颈,从裹着漂白布的胸部沿着腋下一直落到彻底张开的脚趾上。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赖子只吟诵了《心经》开头的部分,然后马上开始嘟念熊仓和日下的名字。 “请宽恕我!都是我不好!请原谅我……” 赖子站在瀑布里低头合掌,从天而降的水流冲动肩上和背上,然后飞溅到全身,白色的法衣马上就湿透了。 冰冷的水马上变成了钻心的痛,赖子觉得现在好像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 “都是我错了,请折磨我,请责罚我!” 赖子一心不乱地嘟念,已经感不到疼痛了。 在开始泛白的瀑布下面,赖子那雪白的身躯就像一尊玉雕,纹丝不动。 乱菊篇 十一月的大学校园弥漫着忙碌的气氛。 三年级的时候没能拿到学分的大四的学生慌慌张张地跑去上课,那些还没完成毕业论文的学生则忙着跑图书馆。 大家更担心的是找工作,一大堆人围在就业部的布告栏前面。 今年的就业形势稍微有些好转,企业招聘员工的数量好像都有所增加,但一流企业的门槛还是很高。到了十一月份开始惊慌失措的是那些被一流企业面试甩出来的人,正因如此,他们都充满殊死一搏的劲头。 即便如此,那些男生还算好的。 面临形势最严峻的是女生,一般企业录用女员工的数量在逐年减少。 企业方面的逻辑是,这些女生虽然大学毕业了,可进了企业工作上两三年马上就要结婚,那样的话,企业会很为难。 这种逻辑虽然也有一定的道理,但并非所有的女生都是进入企业工作不久就结婚。 不管是谁,进入企业的时候都想努力工作,结婚以后辞去工作不过是一部分的行为。女生们面试的时候都那样说,但企业不会温情脉脉到接受她们的诉求的程度。 在大家都心慌意乱的时候,唯有槙子她们这伙人比较悠然自得。 在和槙子关系最亲密的四个人里面,冴子要到父亲经营的商事会社里面工作,真由美已经定下去叔叔当社长的广播公司工作了。不过,说是就职,两个人都是隔一天上一天班,属于半玩儿半工作的大小姐上班。优子毕业后要先去姑姑所在的旧金山待上一段时间。美奈子则是所谓的家务见习。 然后就是槙子了,她打算明年春天一毕业就结婚。 结婚对象当然就是小泉士郎了。 从学生生活一下子进入婚姻生活,也让槙子觉得有点儿遗憾。如果可能的话,赖子也想进公司工作几天,尝试一下白领丽人的生活。 但是,士郎强烈要求槙子毕业后马上就和他结婚。 虽然士郎才刚刚二十六岁,但他的母亲好像心脏有点儿不好,希望儿子早点儿结婚。但那都是表面上的理由,士郎和他母亲背后还有一种担心,不小心让槙子去工作,万一被哪个花花公子抢走就大事不妙了。 七月份他在京都也见过阿常,实质上相当于已经订婚了。但即使这样,槙子从那以后也一直对士郎掌握主导权。换句话说,士郎对未婚妻的迷恋要比槙子对自己的感情强烈得多。 走在大街上或坐在餐厅里的时候,槙子会经常遇到她的男性朋友。虽然只是轻轻点个头或三言两语聊上几句,但身边的士郎每次都担心得不得了。 他虽然不知道槙子过去和音乐人一起鬼混的事情,但好像也感觉到了槙子过去是个相当招蜂引蝶的花花女郎。 士郎要顾及庆应男生的面子,虽然没有刨根问底地一一追问对方的男生是谁,但有时候也会露骨地表现出自己的不满。 不过,由于士郎是因为槙子那种花花女郎似的坏坏的样子才迷恋上她的,所以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一个女孩子走在大街上若是不被男孩子搭讪就太没意思了。槙子正是因为长得太可爱了才被男孩子搭讪的。他希望槙子对自己贞淑,同时又希望她是个引人注目的好女人。士郎的心情好像总在这两者之间摇摆。 不管怎么说,士郎决定等她一毕业马上就结婚,好像不把她正式纳为自己的妻子的话就不放心。 士郎说:“可能的话,今年秋天也可以。”但是槙子没有答应。 士郎当时虽然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但他好像觉得让槙子一个人待着的话,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实际上自己把持得很好,但同时要让男人感到不安,那或许正是槙子的男人操纵术的高明之处。 槙子出现在赖子的公寓里,是十一月的文化节结束的三天之后。 “姐姐好!” 明明已是深秋,外面凉飕飕的,但里子的一张俏脸却晒得黝黑。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到成田机场的时候是十点……” 连休开始的前一天槙子要和朋友一起去曼谷的事情赖子也听说了。 “这是我给姐姐带回来的礼物!” 槙子递过来一只用细藤条编的手提篮。 “谢谢!哇!好可爱啊!” 手提篮是箱子形状的,还带着盖,好像特别适合郊游的时候带着去。 “那边藤编和紫檀的东西特别便宜!还有用藤条编的特别精致的成套客厅家具呢!” 赖子瞬间想起了熊仓的事情。熊仓过去也从曼谷和新加坡等地进口这类东西赚了不少钱。 “离曼谷不太远的地方有个芭提雅海滩,简直太美了!下次姐姐也去那个地方看看吧!” 槙子眉飞色舞地说着,胸前的金项链金光闪闪。 “大海也很漂亮,人也很少,到了晚上可以在海风吹拂的大厅里跳舞,两个人去了那样的地方,即使对方是不喜欢的人你也会喜欢上他!” 槙子好像想起了去泰国的快乐时光,一边哼唱一边用涂着指甲油的手指不停地敲着茶几边儿。 “真好啊!你闲成那样!” “姐姐可别那么说!这可是大学时代最后的一次旅游了!一辈子也就现在这个时候空闲了!” “你说得可真夸张!” “难道不是吗?毕了业就结婚,然后就全是灰色的生活了!” “那样的话,你干脆不结婚就是了!” “我真想再多玩儿几年!” 槙子喝了一口赖子给她冲的咖啡,忽然用正儿八经的口气说道: “有个事儿我想和姐姐商量商量!” “又是要钱吗?要说钱的话,你去旅游之前不是给你了吗?” “今天跟姐姐说正经事儿!实际上我想和姐姐商量一下彩礼的事情,士郎说反正要结婚,最好还是早点儿,他想今年之内结婚。” 晒得黝黑的槙子忽然说起什么彩礼的事情,赖子觉得好可笑。 “他说可能的话,想在十一月份找个黄道吉日纳彩礼,姐姐觉得怎么样?” “是对方那么提出来的吧?那不是挺好吗?” “可是,收下了对方的彩礼就等于在卖身契上按下了手印,总觉得自己的一辈子就这么定下了。” “你怎么那么说!你不是要结婚吗?” “那倒也是,可是一想到今后就要被束缚起来了,就觉得心情沉重!” “和以前一样生活不就行了嘛!” “所谓纳彩礼,是对方的父母到家里来是吗?” “那还用问吗?彩礼不是男方交给女方的订婚礼吗?” “对方的人到家里来了,母亲能像模像样地应酬不失事儿吗?” “那还用说!里子结婚的时候母亲也不是没应酬过……” “不过我还是挺担心的!真希望姐姐到时候也在家!” “什么时候?” “十五号和二十一号是大安,姐姐觉得怎么样?” “要说十五号的话,不是很快了吗?” “我昨天一回来他就这么说!” “你要说非让我去的话,我也不是不能去。” 赖子心想,自己虽是个当姐姐的,可一个在银座开酒吧的人去收彩礼的现场真的合适吗? “让我说就别来那一套虚头巴脑的了,痛快地把钱给了不就完了嘛!” 赖子哭笑不得,心想这才像槙子的想法。 “可是,要行聘礼的话,是不是媒人也得去?准备找谁当媒人?” “媒人的事情好像已经定下来了,是士郎公司的一个叫今野的专务做媒人。这个星期天我还得和士郎一起到他家里去问候致谢呢!” “那个先生也要去京都吗?” “那天虽然不是大安,说是二十二号的星期六比较合适!” “天哪!那可得赶快告诉母亲!” “不管怎么说,我是想先和姐姐商量之后再告诉母亲!” “吃蛋糕吗?” 赖子把昨天客人送给自己做礼物的芝士蛋糕带着盒子一起拿了过来。 赖子刚把蛋糕盛在碟子里放在茶几上,就听到电话响了。 赖子往电话机那边瞥了一眼,根本不去接电话。 电话铃还是响个不停。 “姐姐……” 在槙子的催促下,赖子无可奈何地拿起了电话。 电话机虽然在房间一头,可是因为房间里太安静了,坐在沙发上的槙子也能隐隐约约听到。电话里好像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赖子只说了一声“是!”就再也不说话了。 好像只有电话那头的男人一个人在说。 过了一会儿赖子回答说:“不是……”然后说了一声:“不行!” “绝对不行!” 赖子突然用很强硬的口气回答了一句,然后放下了电话。 槙子觉得好像听到了自己不该听的事情,喝了一口剩下的咖啡问道: “客人?” “不是……” 赖子很暧昧地回答,然后点着了一支烟。 “那好吧!纳彩礼的事情就拜托姐姐了!” “你这就要回去了吗?” “我和朋友约好了见面……” 虽然和朋友见面也没有那么急,可是槙子觉得很扫兴,于是站起身来。 屋里就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赖子坐到沙发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刚才的电话是日下打来的。 自从在京都分手以后,赖子还没有和日下见过面。 两人分手的第二天早晨,赖子去了音羽瀑,当天晚上回到了东京,从第二天开始,来自日下的电话就响个不停。 一开始的时候,赖子对自己在京都的任性所为向日下道了歉,解释说“因为太忙了没能见面”,但日下并不接受赖子的解释。 “为什么?”“出什么事了吗?”日下一直执拗地问赖子。 最后发起火来,问赖子:“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是不是又有了喜欢的人?”他步步紧逼锲而不舍,最后突然态度大变,说:“如果你不喜欢我了就明说!” 确实,在旅游地突然被对方甩开,还被告知今后不能见面了,日下发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是,其中的缘由赖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的。 “不管被谁问起都不能说!” 那是赖子站在瀑布下面对自己立下的誓言。 但是,日下根本没有死心的样子。 都过了一星期了,他还是每天打电话来,不停地追问。 最近这段时间,赖子只要一听见电话铃声就吓得身体一缩,心想又要和他争吵了,心情顿时沉重起来。刚才也不想接那个电话,但是因为槙子在旁边,没有办法才接起来的。 这回跟他说不行,他竟然说要到银座的店里来。 当时跟他说“绝对不行”,但看现在这个样子,说不定他真的会硬闯进来。 日下过去是一个那么沉着文静的人,现在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执拗而强硬。 正因为他是个很认真的人,一旦燃烧起来或许就很难控制了。 他对所有的事情都是那么一心一意诚实不欺。 但是,对于现在的赖子来说,那反而成了一种负担。 希望他能让自己单独待一段时间,让自己好好静一静,被他这样一折腾,自己反而想逃离。 即使现在不可能,赖子希望某一天还能和以前一样和他可以无话不谈。为了那一天,赖子希望他能再等等。 如果他真的来了店里,说不定自己就真的讨厌他了。日下可能觉得,去了店里绝对能见到自己,可是即使他来了,她也不会和他说话,更不会到他的座位上去。 他要是开始胡说八道的话,就让他回去。 实在不行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领班把他拖出去。想到这里,赖子想起了一件让她很厌恶的事情。 那样做的话,就和对待熊仓的冷酷做法一样了。 那两个人还是血脉相通吧? 赖子一个人在那里摇头否定。 熊仓的事情在自己站在瀑布下面的时候就已经彻底抛掉了。祈祷、道歉、惩罚自己,感觉自己的身心终于被冲洗干净了。 事到如今,赖子不愿意再次被玷污。 赖子为了驱走这种不愉快的心情,站起来走到了阳台前面。下午的阳光虽然很明亮,但风很大,摆在阳台上的花盆里的绿萝都被大风吹倒了。赖子拉开玻璃门,把花盆扶起来,又回到了房间里。 刚才只被风吹了一下头发就乱了,赖子一边整理秀发一边看了一眼钟表,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马上就得做好准备去店里了。 “好吧!又要上战场了……” 赖子自言自语,马上变成了一副迎接客人的表情,向梳妆台走去。 到了十一月份,银座的俱乐部一点生气也没有。 要是往年的话,快到年末了客人会很多,到了酒吧打烊的十二点前后,正面大街上的出租车乘车处总会排起长龙,可今年就不同了,等两三分钟就能坐上出租车。 银座这个地方,烂醉如泥的客人本来就很少,喝醉了在大街上闲逛的客人也很少看见。 客人们即便去了酒吧,也几乎都是因为工作关系,到了十一点左右,那些人也都开始打道回府了。 不光是因为晚秋的寒冷,经济形势的不景气好像也使得人们想早早回家。 在这种形势下,雅居尔依旧是生意兴隆。 虽然店面不大,但内部装潢很雅致,陪酒的姑娘大多也很年轻。因为酒吧没有采用业绩提成的制度,和其他酒吧相比气氛比较宽松悠闲,很多陪酒的女孩儿一看就是外行,这一点好像格外受客人欢迎。 但是,几乎所有的客人都是奔着赖子这个妈妈桑来的。客人们虽然不会那么露骨地直接用言语勾引,但赖子那精致的面庞和温柔悦耳的京都方言让客人们趋之若鹜。 作为酒吧来说,这种情况确实不值得赞赏。既然是一家酒吧,只有每个姑娘都有格外眷顾自己的客人,酒吧的生意才能长久。大家都冲着赖子一个人来的话,赖子要是哪天休息,店里的生意马上就会一落千丈。 考虑到这一点,领班庄司一直坚持哪怕多少花点儿钱也要录用那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即便如此,那些姑娘在赖子面前还是黯然失色。 “那可是银座最漂亮的妈妈桑!” 客人里面也有人这样向朋友介绍。 “怎么样?漂亮吧?” 初次来的客人被朋友这样问,也有人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好大一会儿只是张大嘴巴呆呆地看。 被人夸漂亮固然高兴,说实话,赖子也有些不满。那么说的话,等于说自己是靠脸蛋经营这间酒吧。 但是,从男人的角度来说,首先注意到的就是脸蛋,妈妈桑长得那么漂亮,他们也没办法。 银座这个地方这么大,虽然不知道赖子是不是最漂亮的,但赖子除了美貌之外,还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如果再加上她曼妙的身材,赖子或许就是最美的。 赖子长得漂亮固然是不容置疑的,同时她的脸上还有一种冷冰冰的阴翳。人们对这一点的接受方式不一样,好恶也不一样。 雅居尔的那些常客好像都被赖子美貌中的那种冰冷气质所吸引。 但是,不管多么美貌,如果私生活的全部都被客人知道了,那么客人就不会来了。 那些长年光顾雅居尔的客人没有一个人知道谁是赖子真正的男朋友。一般来说,在银座这个地方经营这么一间酒吧,按说赖子背后应该有一个资助者,但是谁也不知道那个金主是谁。 像太平洋化学的村冈专务和三京银行的副总裁等等,有那么两三个人貌似是赖子的资助人,但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也有人提起大协百货常务的名字,但大家也不觉得赖子已经对他彻底以心相许。 如此美丽的一个女人,不属于任何男人,即使和两三个男人有过关系,也没有彻底芳心暗许,总是冷冰冰地保持一种清高孤傲。或许赖子身上的那种氛围又激发了男人们的好奇心。 日下出现在雅居尔是槙子来到赖子公寓的两天之后。 晚上快十一点的时候,日下一个人晃晃悠悠地进来了,环视了一下店内,刚看到赖子的身影就慌忙垂下了眼睛。 那时候恰好有两组客人一前一后都回去了,座位正好空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服务生赶紧把他领到了五号台,一个叫直美的姑娘坐在了他旁边。 作为酒吧的妈妈桑,按说每有新客人来都应该过去打个招呼,那是妈妈桑应尽的义务。 但是,赖子坐在一号台那边一动也不动。 姑娘们和服务生们虽然都知道赖子和日下关系亲密,但更多的事情他们就不知道了。 赖子不喜欢在店里讲自己私人的事情,知道赖子这种性格的日下也很谨慎自制。在别人看来,日下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来酒吧只是因为他对赖子一厢情愿。还有,即使日下说自己是赖子的恋人,客人们和姑娘们也不会轻易地相信。 大家一向认为,像赖子这样的女性,男朋友一定是相当有地位或相当有经济实力的男性。日下就太缺乏那种派头了,但也可以说那反而成了众人的盲点。 日下进了酒吧过了十分钟左右,又有一组客人走了,但赖子还是没有去日下的座位。 但是,日下这边很是在意,时不时地偷偷看一眼赖子那边。 虽然离得远看不太清楚,好像日下已经很醉了,满脸通红,上半身也不住地摇晃。因为赖子在电话里对他说过不见他,或许不借酒蒙脸不好意思来吧? 就在赖子晾着不理他的时候,陪着日下喝酒的直美走过来叫赖子。 “我那边的客人叫您呢!” “不用管他,跟他说我过不去!” 没想到赖子的口气这么严厉,直美满脸困惑地回去了。 赖子采取这个态度反而会被人怀疑。尽管姑娘们平时都很关注赖子的事情,这会儿却什么办法也没有。 按说自己已经跟日下说过好多次不让他到店里来,是他不听劝告非要来的,自己绝对不能到他座位上去。 日下或许是死心了吧,从那以后再也没让直美过来说什么。 或许是赖子的严词拒绝起了效果,日下只是默默地在那里喝酒。 就那样到了十一点半的时候,日下站了起来。 听到那边有姑娘对他说感谢光临。 “妈妈桑,日下先生要回去了!” 刚才那个姑娘过来跟赖子说,但赖子还是没有站起来。 日下上身穿着一件灰色的夹克,下身穿着一条深蓝色的西裤,板板正正地打着领带。按说他已经喝了很多了,这会儿却脸色苍白。 赖子看着他的侧脸横穿过柜台前面向出口走去。 他径直往前走,好像在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回头往赖子这边看。日下是那么一个性情懦弱的人,看样子确实没法再在酒吧里待下去了。 看着日下那孤寂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赖子轻轻地喘了一口气。 他总算死了心回去了…… 赖子终于放下心来,同时也觉得做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 刚才真不该对他那么冷淡,至少也应该跟他说一句“欢迎光临”什么的。那样的话,日下面子上也过得去,姑娘们也不会觉得奇怪。 但是,真那么做了的话,日下或许又要向自己撒娇。 好不容易把他晾到现在,这个时候要是心软的话,一切就都白费了。 虽然挺对不住他的,但这样就挺好的…… 他虽然是硬闯了进来,但最后还是静静地回去了,这一点好像能勉强维系住赖子对他的一丝眷恋。 赖子一口喝干了杯子里剩下的白兰地。 赖子陪着留到最后的客人又去了银座的一间酒吧喝酒,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是一点半了。 赖子一般两点的时候上床睡觉。 如果每天浓妆艳抹工作到深夜,皮肤就会变粗糙。虽然还不到小皱纹那么显眼的年龄,但最好还是从现在起就开始注意。还有,赖子本来就不喜欢那种放荡的不规矩的生活。 赖子脱下和服换上睡袍,正在卸妆的时候听到电话响了。 难道又是日下…… 赖子顿时有些犹豫,想想他今晚那么老实地回去了还是接吧!刚拿起话筒就听见里面忽然传出了女人的声音。 “姐姐!你什么时候回家的?” “啊!原来是里子啊!吓了我一大跳!” “刚才往你家那里打了好几次电话你也不在!” 也不知道是出什么事了,听里子的声音好像就要哭出来了。 “出什么事了吗?” “椎名先生说他要不在了!” 赖子一时间不知道里子说的是谁,但马上就明白过来是里子的很重要的人,紧接着问道: “哦!他怎么了?” “说是要到外国去,去马尼拉!” “马尼拉?” “今后不能再见面了!” 赖子刹那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赶快整理脑子里的思路。 以前听说椎名好像是国际电业的专务,是公司里最有实力的人。那么一个人为什么现在要去外国呢? “为什么又要去外国呢?” “我也不知道!姐姐!你认为是为什么?” 别的公司的事情赖子根本无从知道。 “他说这次要去马尼拉做新建工厂的支社长!” 现在被派到海外去,对于椎名来说,是升迁还是降职呢?虽说去了是个支社长,可是从总公司的专务变成一个海外支公司的社长确实不好说是荣升还是左迁。 “他是被人陷害了!” “……” “因为他工作很有能力,遭人嫉妒,背后被别人陷害了!” “是椎名先生那么说的吗?” “他什么都不说!只是说已经定下要去了。但他不说我也知道!他太能干让别人生畏,是被撵走了!” 赖子虽然不太明白公司里的事情,但椎名即使去做个支社长,也不过是个海外新建工厂的负责人,或许算不上是升迁。 “你什么时候听说这件事情的?” “刚才他来电话我才知道的!” “以前你什么都没听说过吗?” “过去他说过一句很奇怪的话,问我如果他不在了我一个人能不能行,可我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件事情啊!当时我还以为他是开玩笑呢……” “……” “姐姐啊!你给想想办法吧!我希望椎名先生哪里都不要去,就这样待在东京,姐姐去求求什么人给帮个忙!” “可是,这种事情……” 赖子因为经营酒吧的关系确实认识几个政界和实业界有权势的人物,但是,其他公司的事情确实没法去求他们。 “椎名先生的夫人现在是卧病在床吧?” “是啊!把这么一个人派到海外去简直就是胡来嘛!” “不会是椎名先生和里子之间的事情被人知道了吧?” “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绝对不会有那种事情!” 里子确实不会自己说出去,但这种事情保不准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就泄露出去了。 “还有,即使他和我之间的事情被发现了,那也和工作没关系啊!” 里子的说法虽然属于正论,但企业内部的伦理或许是另一码事。 “那么,他说什么时候去?” “说是十二月!” “正式上任应该是明年的年初,但因为要提前做些准备工作还要开碰头会什么的,他说十二月初就先去一趟。姐姐你说,该怎么办呢……” 赖子心想,里子刚生完孩子不久,和母亲也快言归于好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很想帮帮她,但唯有这件事情爱莫能助。 “说是外国,不就是马尼拉嘛!又不是多么遥远的地方!” “可是,怎么说也是外国啊……” “你说的也是!不过,即使去了那边不是也经常回来吗?” “即使不能见面,他在近处和在外国感觉就是不一样!他要是在东京,我想见他的话什么时候都能见!” “椎名先生既然那么有能力,我想即使去了也不可能待很长时间!过不了两三年一定会回来的!” “他或许会死在那边!” “不要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你也得坚强起来!” 听姐姐像是在训斥自己,里子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姐姐啊!这一定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吧?” “惩罚你什么?” “我做事那么任性,给母亲和大家添了那么多麻烦……” “没有那事儿!你也努力了,听从自己的内心坚持到底,里子很了不起!” “可是,他也真够可怜的……” 赖子心想,被派往炎热的东南亚的椎名确实挺可怜的,但只剩下一个人的里子更可怜。 自从听椎名说要被调到马尼拉去之后,里子的内心失去了镇静,彻底沉不住气了。 里子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神志恍惚,做事心不在焉,给真幸冲奶粉有时候全是开水,给孩子换尿布有时候会忘了把尼龙搭襻儿系上。一边做着家务,心思不知什么时候就飞到了椎名那里。 过去也不是没有想过椎名的事情,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神情恍惚。不仅是神情恍惚,有时候还会突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也有时候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想扔东西。 里子也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她就像一个失去了平衡的布娃娃,因为担忧,心里很不踏实。 在生下真幸之前,里子总是告诉自己,只要把孩子生下来,即使和椎名分手也没关系。 实际上也是如此,自从生下真幸以后,里子只要看到孩子就有一种和椎名在一起的感觉。只要跟孩子说说话,就能体会到和椎名说话的那种满足。 虽然这种状态并没有因为椎名要去外国了而有任何改变,但现在的里子形容之憔悴,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她觉得浑身软踏踏地那么靠不住,好像背上的一根骨头被抽走了。 当初一个人离家出走、坚决要把孩子生下来的那种坚强跑到哪里去了?过去觉得只要有真幸在身边,和椎名分手也无所谓。看着现在如此软弱的自己,里子甚至奇怪,当初为什么会有那种想法。 里子虽然说了那种很要强的话,归根结底那或许是某个前提下的有恃无恐的撒娇行为,那个前提就是她认为椎名会一直在东京。 赖子刚才在电话里说,说是马尼拉其实也很近,椎名会经常回来的,但里子觉得不能把事情想得那么轻松自在。 马尼拉再怎么近,也不可能像从京都到东京那样说去就去,说是会经常回来,可作为当地分公司的一个负责人,根本不可能说回来就回来。 还有,马尼拉那个地方很热,食物和生活环境也和日本相当不一样,听说有些地方治安还很差。 在那样的地方,万一病倒了怎么办呢?要是受伤了怎么办呢?里子一想到这些就坐不住了。 要说去外国,里子只跟着旅游团去过一次欧洲。 即使听说他病了,里子也没有信心一个人飞过去。更让人担心的是,不知道他病了的时候,能不能马上和自己联系上。想到这些事情,里子就更是坐立不安了。 尽管里子明白,这些都是自己多余的担心,但还是禁不住思来想去担心不已,越来越觉得从此以后就再也和他见不着面了。 里子觉得两人在日本分了手,两人之间从此就山高水远关系断绝了。 有没有什么办法不让他去呢?是不是受伤了或生病了就不用去了? 要不就从公司辞职…… 如果从公司辞职了,就能拒绝这次这种蛮不讲理的人事调动了。 对了!干脆把公司辞掉算了…… 想到这里,里子的空想忽然无边无际地飞翔起来了。 干脆辞掉公司,来京都就好了。暂时可以先住在这个公寓里,三个人一起生活,然后里子再去求得母亲的谅解。 按照现在的情况,母亲一定会答应的。只要和菊雄办完了离婚手续,或许还能回茑乃家呢! 一开始的时候母亲或许会反对,但椎名毕竟是真幸的生身父亲。最后接纳了他,说不定还能答应让一家三口在茑乃家生活。 要是那样的话,该多么令人高兴啊! 那样自己就会不辞劳苦地工作。 和过去的敷衍了事不同,自己身上还背负着椎名和真幸父子俩的生活呢! 女人只要有了心灵的支撑,要多能干就多能干。 不过,他或许不愿意做料亭的掌柜。他一直是个工薪族,而且作为公司里的精英人物,自尊心也很强。他不是菊雄那种只会学什么小曲儿、轻飘飘没有四两沉的人。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也可以开个什么新公司。若是多多少少需要点钱的话,去求求母亲说不定能给出一点儿。 他那么一个有能力的人,一个小公司一定能经营下去吧?那样的话,他在外面经营公司,自己就在家里操持打理茑乃家的生意。 开始的时候可能会辛苦一些,但是只要两个人努力就总有办法可想。 想着想着,里子开始浑身发热。未来一下子变成了玫瑰色,里子觉得美好的未来马上就能变成现实。 好像现在自己已经和他一起工作了,里子忍不住想告诉姐姐和妹妹。 里子整整一个星期都在不安和梦想之间徘徊。不安当然就是担心椎名去外国,梦想自然是和他一起生活。 里子很想对他说说自己的梦想,好几次把电话拿起来又放下了。 即使对他说那些事情,椎名恐怕也会听不进去吧?岂止是听不进去,说不定只会对自己这孩子气的想法哭笑不得。 但是,就这样无动于衷的话,就只能等着和他分别的那一天了。 椎名第二次来电话的时候说“等哪天安定下来了就过去一趟”。 但是,等临近出发去外国的时候再见面就为时已晚了。 里子觉得要说就早点儿说,心里是那么想的,却迟迟难以开口。 又过了一星期,里子下定决心明天非说不可了! 即使他说自己的想法任性幼稚也没关系,知道这件事情本来就很勉强,即使被拒绝了她也能死心。 里子这样告诉自己,正要上床睡觉的时候电话响了。这会儿是晚上十一点。 到了这个时候还打电话来的不是椎名就是千鹤。里子心想,来电话的人必是两人中的一个,拿起电话一听,果然就是椎名。 “你在干什么?” 椎名突然这么一问,里子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正在她犹豫的时候,椎名停顿了一下问道: “你还好吗?” 里子心想,眼看就要分别了,我能好吗?但她按捺住想那么说的冲动,只是点了点头。 “真幸在干什么?” “这会儿在睡觉。今天晚上一直玩儿到九点哦!” “一定长大了吧?” “昨天称了称,体重五千八百克。现在跟他说话他已经会笑了!” “是吗……” 可能是因为深夜的缘故吧!椎名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从附近打过来的。 “你还是那么忙吗?” “是啊!有各种准备工作。” “还是要去马尼拉吗?” “那是!你为什么这么问?” “你不去该多好啊!” “那可不行啊!” 电话里传来了椎名轻轻的一声苦笑。 “下周的周末你在家吗?” “当然在家!你要来吗?” “因为是连休,我正考虑过去,可是你没法出远门啊!” “嗯?……你说什么?” “要是可能的话,我想咱俩出去旅行一次。” “你想带我去什么地方吗?” “因为一时半会儿不能见面了!” 里子拿着话筒,轻轻地点了点头。 作为去外国之前的最后的回忆,椎名好像在考虑带着自己出去旅游一次。 要是旅游的话,里子也想去。如果离开京都去另外一个地方,两个人能够悠闲地待在一起的话,说不定自己的心情也能平静下来。 “真幸的话,我可以想办法!” “你想怎么办?” “让母亲给看着!” “可是,你和你母亲……” “没问题!一两天的话她会给看的!你真能带我去吗?” “只要你没问题!” “我想去!” 里子情不自禁地握紧了话筒。 “你打算带我去哪里啊?” “哪里都行,还是离京都近的地方吧?” “住一晚上吗?” “先在京都住一晚上,然后再出发也可以。可能的话,我想去个安静的地方!” 这一点里子也是同样的想法。因为是十一月份最后的一次连休,温暖的九州或纪伊那边或许游人如潮。 “山阴或丹后半岛那边怎么样?你去过吗?” “很久以前只去过一次松江,其他的地方就不知道了,我哪里都行!” “那么,我再详细查一查吧!” “你一定能来是吗?” “真幸真的没问题吗?” “不用担心!那我就这么等着你了!” 直到刚才还在愁眉苦脸地冥思苦想,仅仅听说可以和椎名一起去旅行,里子的一张俏脸马上光彩焕发。 刚才自己虽然给椎名说可以把真幸托付给母亲,可是回头仔细想想,这件事情还很麻烦。 母亲确实把奶粉和尿布都准备好了,里子求母亲的话,看样子母亲能答应给看孩子。 但是,半天的话还好说,要是一两天的话或许就是另码事了。 孩子刚出生不久,虽说不是很费事,可是真幸有时候半夜里会醒,还得给孩子换尿布。还有,换了别家的床,孩子可能会睡不着,又哭又闹缠磨人。 因为那是自己的母亲,她一定会替自己照看孩子,可母亲也有自己的工作。不可能因为孙子来了,就从早到晚地陪着孩子。 即使母亲忙的时候可以拜托阿元,但阿元也不能形影不离地光照看孩子,万一她一分神,出了什么事故可就麻烦了。 母亲就不用说了,阿元年纪也相当大了,到了关键时刻还是靠不住,两人都是一样的性格,光心里着急,身体就是不动弹。 对于里子来说,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那就是外出的理由。 要把孩子撇下两天,对母亲说去哪里才好呢? 里子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一个恰当的理由。 看样子只有实话实说了。 但是,如果告诉母亲自己要和椎名一起去旅游,母亲会答应吗? 虽说母亲看到真幸心肠已经软下来了,但她还没明说已经原谅里子了。更不用说因为这次的事情把家里搞得鸡犬不宁的椎名了,母亲对他绝不会有好感。 说实话,万一母亲不答应又该怎么办呢…… 虽说真幸已经出生三个月了,可带着他出远门还是不行。还有,好不容易两个人一起出去旅游一次,带个孩子的话就太扫兴了。 “怎么办呢……” 正在犹豫不定的时候,里子又想起了下周的周六是槙子未婚夫的父母到家里来纳彩礼的日子。 三天前听槙子在电话里说的,对方的父母和媒人下周六要从东京到家里来。 那个节骨眼儿上让母亲给看孩子,也显得自己脸皮太厚了。 “这可怎么办呢?真是愁死我了……” 正在里子自言自语的时候,她忽然想起赖子姐姐说过那天她也来。 “要是赖子姐姐也来家里的话,说不定能求她给看孩子!” 说是纳聘,其实也就是周六下午几个小时的事情,仪式一结束,客人们就都回去了。 就那几个小时的时间让服务员给看着,剩下的时间母亲或赖子姐姐或许能给看孩子。还有,槙子那天也在京都。 下周的周末说不定反倒是个好机会。 里子想到这里,又看了一眼在身旁睡觉的真幸。 “妈妈呢,这次要和你爸爸一起去旅游,真幸君可要老老实实地在家里等着!” 里子对着孩子说话,真幸这会儿好像睡得正香。 他要是看到了孩子会说什么呢…… 他上次看到孩子的时候孩子还不满一个月,小脸通红,还正是赤子呢! 现在已经没有那么红了,五官也越来越清楚了。粗粗的眉毛和挺直的鼻梁简直和椎名一模一样。 上次的时候椎名有些心神不定,好像还有点儿不好意思,这回一定能清清楚楚地切切实实地感到这就是自己的儿子了。 “你爸爸要去外国了,真幸君也一起去吗?” 里子一边小声念叨着,一边想象着她和真幸一起去外国的情景,要是外国的话,说不定三个人还能住在一起呢! 但是,接下来的一瞬间,里子就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慌忙摇了摇头。 “可不能做这种不能实现的梦……” 里子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和椎名生活在一起。她认为能把喜欢的人的孩子生下来,能把孩子抚养成人就足够了。正如自己所希望所祈祷的那样,能把孩子生下来已经是很值得感谢了,再有什么奢望就该遭天谴了。 “能一起去旅行就足够了……” 里子小声自言自语,想象着她和椎名两人在深秋时节出去旅行的情景。 自从在电话里听椎名说要带自己出去旅行之后,里子一直在考虑如何开口对母亲说这个事情。 里子觉得,如果实话实说的话母亲很有可能会答应,如果母亲说不行的话也就算了。里子尽管感觉没问题,但凡事最好慎重一些。 整整考虑了三天,里子决定第四天带着真幸回娘家看一看。 因为槙子的纳彩礼的日子快到了,表面上的理由是回家把祝贺槙子订婚的礼物放下。 里子决定在店里最空闲的过午时分过去,前一天晚上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母亲开口就问:“真幸君也一起来吗?” 里子回答说:“是的!”母亲接着说:“那好吧!我等着!” 听那口气好像就是说和真幸一起的话来也可以。 里子虽然有点儿不痛快,但从情理上讲,她没有资格发牢骚。 第二天,里子带着真幸回到家里一看,母亲已经把尿布准备好了,甚至还在房间一角铺好了婴儿被,为的是让真幸困了的时候在上面睡觉。虽然还抱着真幸,但里子今天是第一次单独和母亲见面。 “上次妈妈给孩子买了那么好的玩具,谢谢妈妈!” 里子首先像外人一样很客气地给母亲打过招呼,然后拿出了母亲特别喜欢吃的“御仓屋”的旅奴(京都的甜点心,将面粉、鸡蛋和砂糖混合在一起烤制而成,外面撒上一层黑砂糖)。 “你不用特意给我买这些东西!” 母亲的口气虽然很冷淡,但心情好像不错。 “还有,请把这个交给槙子!” 槙子上次到里子的公寓来的时候,看了看里子的珠宝盒,说是想要里子的这个红宝石戒指。戒指上面镶嵌的红宝石虽然很小,但切工很好,里子也很喜欢。 “这么好的东西,送给她好吗?” “槙子好像很喜欢!” 槙子要订婚了,里子心想应该送她点儿什么东西表示祝贺,可是要买新东西的话就要花钱。里子觉得红宝石的颜色太鲜艳了,生了孩子以后就不能再戴这么鲜艳的戒指了,心一横,就决定把它送给槙子做礼物。 “槙子这孩子一上那个劲儿心里真够没数的!” 阿常有些吃惊地小声嘀咕了一句,看着真幸说道: “哎哟!都长这么大啦!快到姥姥这里来!” 阿常伸出两手要抱孩子,真幸挥舞着两只小手笑了。 “好啊!真幸原来还记着姥姥,谢谢你!” 阿常把真幸抱了起来,上半身忽然晃了一下子,但马上就站稳了。 “好孩子呀好孩子!比上次可重多了,现在有多重?” “五千八百克。” “都长这么大了!真棒!” 阿常想用脸蹭蹭真幸的小脸儿,真幸好像怕痒一样把脸扭了过去。阿常也不管那么多,还是把脸凑了过去。 看样子她是喜欢真幸喜欢得不得了。 里子在一旁看着母亲逗弄孩子,一心寻找开口的机会。 见阿常又用脸蹭了一下孩子,重新把孩子抱好,里子见机不可失,心一横开口说道: “说实话,我有个事儿想求母亲!” “什么事儿……” 阿常头也不回地问道,脸一直朝着真幸。 “能不能请您帮我照看一下真幸?只一晚上就行!” “把孩子托给我,你要干什么?” “我想出去旅行一次!” 母亲满脸惊讶地看着里子。 “旅行?去哪里?” “还没定下来……” 说到这里,里子双手撑在地板上向母亲说道: “我想和椎名先生一起出去旅游。椎名先生下个月就要去外国了,去马尼拉,所以今后就不能见面了,因为这是最后一次……” “……” “只一晚上就行!椎名先生说想和我两个人一起去个安静的地方!” 里子跪在地上哀求,阿常抱着真幸一言不发。 “就请母亲大发慈悲……” “椎名先生为什么要到外国去?” “我也不知道,说不定是因为我的事儿……” “椎名先生那么说的吗?” “他什么也不说!可是,他过去是总公司的专务。” “……” “我在这里求您了!” 里子再一次低下了头。阿常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冷不丁地说道: “那你就去吧……” “天哪!真的可以吗?” “就算我不让你去,就你这个犟脾气,你能不去吗?真幸就交给我看着吧!我会给你看好的!” “真是太谢谢妈妈了!” 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地就解决了,里子觉得好像被闪了一下子。阿常把真幸重新抱好说道: “你不是个好孩子吗?能和姥姥一起睡觉觉是吗?” 阿常在那里教诲孩子。 第二天下午,当初给里子和菊雄做媒的梅善堂的夫人打来了电话。 夫人先问了问里子的近况和真幸的事情,好像瞅准了说话的时机一样说道: “咱们言归正传,关于菊雄的事情,他还是说想见见你!” 果然就是那个事情!里子拿着电话一下子紧张起来。 “这样下去他也没面子。要分手的话就分手,他想听里子姑娘亲口把这件事情说清楚,然后再离婚。他给我说的大体就是这么个意思!” “他那么说是什么意思?我已经……” 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再见面解释什么了,即使别别扭扭地见了面,也只会伤害菊雄。 “我也是那么给他说的!可是他好像还得听你亲口说出来才肯相信,上次和他见面给他说这个事情的时候,他还问:‘里子真的是那么说的吗?’看样子他怀疑我!” “天哪!他也太过分了!” “谁说不是!里子姑娘能见他一面吗?老身这厢求你了!” 已经被人嫌弃到这个地步还死皮赖脸要求见面,他是个多么不争气的男人啊!里子直接被他惊呆了,可转念一想,夹在中间的夫人那么为难,里子觉得也不能就这样冷冰冰地当面拒绝。 “那么,夫人到时候也能在场吗?” “你要是觉得那样好的话,到时候我也去……” “就和他两个人的话,我可受不了!拜托您一定要到场!” “这样的话,哪天比较合适呢?菊雄说什么时候都行,我觉得这种事情还是越早越好吧?” 里子点点头,忽然想起来这个月底的连休要和椎名去旅行的事情。 如果必须和菊雄见面的话,最好是在那之前见面,里子想带着一种清爽的心情去旅游。 “里子姑娘,要不就这个周或下周刚开始的时候吧!见面的地点可以选择去我家里。” “可能的话,最好是外面……” “那好吧!我们就找个西餐厅吧!” “麻烦您了!” 里子低头向夫人行礼,心里想,和菊雄见面的时候,绝不能带着真幸去。 可能是因为今年秋天降温幅度不大的缘故吧,红叶的颜色一点儿也不鲜艳,枫叶还没红透就匆匆忙忙地开始落叶了。 里子今天穿了一件条纹图案的和服,系了一条带白色花纹的带子,手里拿着一条淡紫色的披肩。给真幸穿上了母亲给的白色斗篷,给孩子戴上帽子,然后坐进了早就叫来的出租车。 必须先回东山的娘家,把真幸托付给母亲照看。 三天前打电话给母亲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母亲一口就答应了,但接着说了句:“你可得好好向菊雄道歉!” 母亲好像早就看出来了,即使椎名去了国外,里子也没有心思再次和菊雄生活在一起。 今天去把孩子送到母亲那里的时候,母亲也是满脸笑容地迎接真幸,还嘱咐里子:“绝不可对菊雄失礼!” “对不起!那我就去了!” 里子把孩子托付给母亲,坐上出租车向鸭川岸边的酒店驶去。 听梅善堂的夫人说,菊雄好像希望在下鸭一带的料理屋见面,但里子更希望去光线明亮的西餐厅。 在酒店里面的话,虽然被人看到的机会比较多,但比起料理屋里面的房间心情要敞亮多了。 按照约定的时间,里子一点钟到了酒店,去了地下的西餐厅一看,菊雄和夫人早就到了,这会儿正在靠窗能看到外面瀑布的一张桌子上面对面坐着。 “抱歉!我来晚了!” 里子先向夫人低头行礼,然后给菊雄鞠了一躬。 “好久……” 这个时候说什么才好呢?里子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就想好了见了面先道歉,刹那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给您添了那么多麻烦,真的是对不起了!” “哪里……” 菊雄只说了半句,忽然用手捂住了头。 “快点儿坐到这边来……” 按照夫人的吩咐,里子坐在了菊雄对面的座位上,她的身旁是夫人。 “你要喝什么?” “我来杯咖啡就行了……” “现在都是吃午饭的时候了!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 按照夫人的提议,两人都点了午餐。 明明是大白天,菊雄今天却穿了一件龟甲图案的灰色和服,外面套着和里面的和服配套的短外褂。和服虽然很高档,但他的脖子还是那么细,溜肩膀,活脱脱一个花旦。 “今天是菊雄去小调师傅家里的日子,实在是太巧了!” 听夫人这么说,里子想起来,星期三正是菊雄去学小调的日子,里子觉得那些事情好遥远。 “已经唱得很好了吧?” “哪里!还早呢!今天学了一首带舞蹈动作的小曲!” “我很想听一次菊雄唱的小曲啊!” 夫人成了一个专门引出话题的角色,菊雄则在那里一问一答。 里子虽然和他相对而坐,却什么也不说。 过了一会儿汤端上来了,三个人开始吃饭。 菊雄还是老样子,拿汤匙的时候要把小指翘起来,然后慢悠悠地喝汤。 里子过去很看不惯菊雄那种矫揉造作的动作,而且,一旦讨厌他的一个动作,接下来就会讨厌他所有的做派。 现在也是那样,他喝汤的时候要稍稍把脖子伸出去,喝下一口汤的时候,那细细的喉结就像小鸟儿一样在动,他的每个动作都让里子觉得很不舒服。 服务生把牛排端上来了。吃了一半的时候,夫人好像一下子想起来什么事情,站起身来说道: “我去给家里打个电话,你俩在这里等着我!” 不等两人点头,夫人把餐巾放在桌子上,匆匆走开了。 这下子就剩下两个人了,里子垂下了眼帘。 夫人离席,好像是为了让两个人单独待一会儿,可到了这时候,里子真的是无话可说。就那样憋着气不说话的时候,菊雄轻轻地端起了啤酒。 “怎么样?想不想喝?” “不用了,我不喝!” “就一杯嘛……你以前不是挺爱喝吗?” “对不起!” 里子心想,以前和现在不一样!可她还是无可奈何地把杯子接了过来。 “听说槙子要结婚了?” “是的……” “对方是个很靠得住的人吗?” 菊雄心神不定地看了看周围,然后点着了一支烟,抽了两三口之后,就像给自己打气一样干咳了一声。 “我说里子啊!咱俩的事儿你能不能再考虑考虑?” “……” “我也有不对的地方,这一点我向你道歉!” “你说什么哪……” 不对的不是菊雄,是里子本人。事到如今,里子根本没想让菊雄道什么歉。但是,菊雄把两只手放在桌子上,深深地向里子低下了头。 “好不好?我在这里给你道歉了!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和和睦睦过日子吧!” “请你不要说那种话了!我已经从家里出来了,再者说,也有孩子了!” “那有什么不好的?我们回到母亲身边,一起把那个孩子养大……” 菊雄这个人!不知道该说他是人好还是没志气!里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菊雄却嘻嘻一笑说道: “里子,我喜欢你!这次和你分开之后我是真的明白了!” “……” “好不好?你把手给我!” 菊雄那又细又白的胳膊突然从桌子上面伸了过来,里子吓得连忙往后一缩身子,没想到他的手又从桌子下朝她的膝盖伸了过来。 “你快点儿握住我的手!” “请你不要这样!” “有什么不好嘛!我们不是夫妻嘛!” “我不愿意!” 里子闪开差点儿碰到自己膝盖的那只手,一下子站了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嘛!” 里子也不回答,拿起披肩就向出口走去。站在收银台旁边的侍应生很好奇地看着这边。 “里子!你等等!” 听到菊雄在身后喊,里子头也不回,出了西餐厅,一溜小跑上了前面的台阶。 就那样穿过大堂,直接坐进了在酒店门前等候的出租车。 “请去高台寺!” 车门关上的时候,里子回头看了一眼,见穿着和服的菊雄挥着手追了过来。 里子马上转过脸来,使劲儿摇了摇头,然后紧紧闭上了眼睛,好像要把这些不愉快彻底甩掉。 时雨篇 等待着和椎名踏上旅途的那天,里子每天都是看着山景度过的。 话虽如此,但并不是说里子懈怠了做家务和照顾孩子,只是一边做着这些,一边看山景的机会比以前多了而已。 从里子住的公寓的窗户向外看去,视线越过银阁寺茂密的树丛,感觉右边的大文字山近在咫尺。就在不久之前还是清一色浓绿的山峦,现在也变成了暗淡的绿色,曾经一度把山峦点缀得层林尽染的红叶也已经开始褪色了。 夏末时分,在茂密树丛的挤压下看上去又细又瘦的“大”字,随着深秋的来临也再次变粗变宽了。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山上的景色秋意日浓,里子看着远处的山景,怎么看也看不够。 细心观察一下就会发现,大山并不是自己单独在变,而是配合着天空的色调在变,而且和大地风景也密切相连。 秋意最浓的时候,清澈如洗的天空颜色很淡,仿佛蒙上了一块冷气面纱。在淡蓝的天空下,山肌的颜色显得更暗淡了。 和比叡山相连的山峰虽然都很高大雄伟,但深秋渐行渐远的寂寥就像一团有形的东西悄悄潜入了群山的山容。 看完大山和天空,当把视线移到眼下的时候,发现公寓大门的旁边摆着一朵白菊和一朵黄菊,上面还罩着铁丝圈儿,可能是喜欢侍弄庭院的公寓管理员最近学着别人的样子摆在那里的。 公寓的大门还是崭新的,周围的小草褪尽了颜色显得蓬乱,在沐浴着阳光、熠熠生辉的白菊和金菊的映衬下,看上去愈发寒碜可怜了。 到了下午太阳西斜,傍晚时分,随着山影越来越浓,狭小的公寓房间有时候让人觉得一时间宽敞了许多。 不多会儿,晚间冰凉的空气悄悄潜入房间的角角落落,每到这种时候,里子就再次深切地感觉到自己和真幸母子两人相依为命的那种孤寂和无助。 暮色四合,家家户户的灯开始亮了起来,这时候里子的心反而沉静下来了。深夜要来临就干脆让它来好了。 给真幸洗完澡,然后给他喂奶粉。母子两人玩儿一会儿,给孩子换上尿布让他睡下,里子的一天就结束了。 夜里一个人终于静下来,里子忽然想到外面去走走。 出去走走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里子觉得接触一下外面夜间冰凉的空气心情就能平静下来。出了公寓的大门,顺着排水渠的边儿走到山脚,然后再走回来,算算时间也就二十分钟左右。 当然,离开家时间太长了就会担心真幸。但是,夜间的散步是里子一天之内从孩子身上解放出来的唯一的一次机会。 离开正面大路的小路很静,只有路灯很规则地排列在路边。 已经听不到秋虫唧唧了,只有晚秋冰凉的空气笼罩着周围。 里子行走在夜色里,忽然觉得自己是为了弄出声音在行走,不知不觉间就会停下脚步。 要说声音,此刻也只有和服衣袂摆动的声音和草屐踩到地上时发出的噗噗踏踏的脚步声。 自己动,声音也跟着动,秋天越行越深。 排水渠的两侧栽着樱花树,春天的时候繁花似锦,但现在只有树干在夜色里泛着黑亮亮的光泽。 里子在黑糊糊的树丛前面看到了椎名的眼神。 温柔的眼神里面有一丝苦涩和困惑。看上去他想说些什么,可是怎么问他也不回答,只是在那里默默地微笑。 随着秋意日深,心上人的表情也越来越深邃。 “你在那里干什么呢?” “……” “你快来吧!” 里子小声自言自语,独自凝望着眼前凝重的黑暗。 椎名到京都是星期五的晚上八点以后的事。 原计划直接去丹后,可是因为又有了多余的一天时间,他于是决定前一天晚上去里子家里住一晚上。 幸亏这样,里子和椎名可以在一起住两晚上了。 如果他去了外国,很长时间两人就不能见面了。作为最后的一次相会,两天实在是太短了。 里子一开始的时候认为,他只能在家里住一晚上,现在能住两晚上了,等于是预想的两倍了。 本来别说是两天了,就是三天,一星期,一个月都想和他待在一起,但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 里子想通过这次旅行和椎名来个彻底诀别。 倒也不是说今后就不和椎名见面了,说是外国,想去的话一天之内就能去,只要两个人身体健康,什么时候都可以见面。 但是,这次旅行结束之后,里子决心今后再也不依赖椎名,重新找回那个可以独自生活下去的自己。 当然,到今天为止,里子也未曾依靠椎名,也没有一起生活。 但是,在里子的心里一直有椎名的身影。在感情上总是向他恃宠撒娇,在心理上总是依赖他。 里子想在这次的旅行中对自己柔弱的内心来一次清算。 虽然心里爱着那个人,但他不在自己身边也无所谓。即使自己一个人也能毫不迷惘地活下去。里子希望自己能有那份坚强。 关于这次的旅行,也不知道椎名是怎么想的。因为要去外国了,很长时间不能见面,他或许是想把这次旅行当做最后的惜别,也可能是他想把这次旅行作为两人之间的最后一次,所以才邀请自己一起去。 但是,里子现在觉得哪种情况都无所谓。即使这是一次分手之旅,自己也绝不会狼狈不堪。 里子已经下定了决心,从身心两方面做好了一个人活下去的准备。 星期五的晚上,椎名和以前一样从京都站打了一个电话告诉里子他已经到了,然后直接从车站打车来了里子的公寓。 伴随着椎名出现的时间越来越近,里子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对他出国的事情说些什么。 但是,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里子把这些事情都忘记了,只自然而然地说了一句:“欢迎你来!” 椎名轻轻地点了点头问道: “你还好吗?” “嗯!好久不见了!” 可能是里子的心理作用,两月不见的椎名看上去好像有点儿瘦了,但他的笑脸和温柔的声音还和从前一样。 “天啊!已经长这么大了!” 椎名直接去了客厅,把躺在褥垫上的真幸抱了起来。 “你不睡觉,在等着我吗?” 椎名用脸蹭了蹭孩子的小脸儿,那张和椎名一模一样的小脸儿也一起笑了。 椎名直接换上浴衣,洗了澡,然后吃饭。其间只字未提去外国的事情。 两个人虽然不是特意回避那个话题,但也不是非要现在急着说。 里子觉得现在能和椎名待在一起就已经很满足了。 椎名说,因为到得太晚不用给他准备晚饭了,里子还是给他准备了鸡肉汆锅。椎名一边吃着清汤汆鸡肉一边给里子讲去丹后旅行的计划。 “明天我们坐十一点的快车先去丹后的峰山。一点钟到站,我们先去旅馆把行李放下,然后坐出租车去丹后半岛转转,傍晚的时候回旅馆。” “前些日子听从丹后来的人说,那是个很好的地方!” “四年前去过一次峰山,我想这会儿那里已经很冷了。短外褂就不用说了,最好也把围巾拿去!” “那一带经常下阵雨是吗?” “大海上也是风高浪急,也看不见游客,我想那个地方现在很荒凉寂寞,你没问题吧?” 里子一边给椎名倒啤酒一边在心里说,只要和椎名在一起,去哪里都没问题。 “我问你,真幸真的没问题吗?” “明天出发前,我把他送回娘家去!不过明天正好是槙子纳聘的日子。” “槙子还是要结婚了吗?” “对方是庆应大学毕业的,现在在三兴商事工作。槙子妹妹还是蛮精明的,永远不吃亏……” 里子正想说槙子的这桩婚姻最好,但说了半句就不说了。 “那太好了!你母亲也一定很高兴吧?” “那还用说!这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可是,槙子妹妹这下子也完全变成东京人了,我想母亲一定会很寂寞的!” 椎名凝视着酒杯沉思了片刻问道: “那么忙的时候把真幸托付给你母亲,真的可以吗?” “没关系的!我母亲也早就习惯了,再说我姐姐也来。” “那么说,就你一个人出去旅游了?” “没关系!我本来就没打算参加槙子的纳聘仪式!” “……” “我把这次出去旅行的事情跟母亲说了,母亲一口就答应了!母亲非常喜欢真幸!” “那真是太好了!” 椎名脸上浮起了微笑,但立刻变成了严肃的表情。 “那么,那个人呢……” 里子瞬间吸了一口凉气,但马上就很欢快的声音回答道: “尽管出了各种各样的事情,但这会儿正让他办离婚手续,我想明年一开春所有的事情就都了结了!” “那么说,他一直不在家是吗?” “他回大阪了!” 椎名垂下眼睛盯着烟头沉思。从正面还看不出来,从侧面看的话,他的双鬓已经增添了很多白发。 “我必须见你母亲一面,向她道歉!” “为什么?” “我给老人家添了那么多麻烦!” “你可不能那么说!这都是我自己任性而为,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那可不行啊!” “事已至此,你再去道什么歉那才奇怪呢!还有,我母亲也会很为难!” “可是……” “我们的心情我母亲非常理解!” 里子不喜欢气氛变得这么沉闷,起身去泡了一壶新茶。 第二天,里子六点的时候就醒了。平时都是过了七点被真幸吵醒的,但因为惦记今天的旅行,昨天晚上一夜没睡好。 现在这个样子简直就和小孩儿一样。里子想起上小学的时候要去郊游的早晨的情景,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早饭吃的是吐司和色拉,打点好行装的时候已经是八点了。 因为这次出去旅行只在外面住一晚上,里子原本打算穿便装,可一想到这或许是和椎名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旅行,最后还是选择了穿和服。穿上了白色的大岛绸和服,系上了一条产自冲绳的绉纱红型带。手里提着一个装和服的手提衣箱,还拿着一个黑色的牛皮手提包。 椎名穿着一身灰色的西装,外面套着一件驼色的真丝风衣,手里提着一个中型的旅行包。 八点从家里出来,里子直接去了东山的娘家。椎名把里子娘俩顺道送到家门口,自己直接去了京都站,在咖啡厅等着里子。 “务必代我向你母亲问好!” 听椎名如此说,里子点点头说道: “那好吧!你先在那里等一会儿,我马上就过去!” 里子抱着孩子下了车,穿过院子进了家门。一推开玄关的门,就看见槙子第一个冲了出来。 “哇!姐姐来啦!谢谢姐姐送我那么精美的礼物!” 里子把红宝石戒指送给里子作为祝贺她定亲的礼物,她好像是对此表示感谢。 “槙子,真是太好了!纳聘从几点开始?” “一开始说是上午,可因为各种情况,改成下午三点了,也不知道能不能一切顺利,我心里怦怦直跳!” “赖子姐姐呢?” “说好的是一点之前到,真希望她早点儿来啊!哎哟!真幸君!快到姨妈这里来!” 槙子刚从里子怀里接过真幸抱了起来,好像是听到门口有动静,阿常从里面的和式房间走了出来。 里子马上向母亲低头鞠躬问候早安,阿常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啊!不行!你那个抱法不行!那样抱孩子的话,尿布和内衣都簇到上面去了!” 阿常说完,马上把真幸从槙子怀里夺了过来。 三人径直向客厅走去,里子从怀里把事先写好的真幸的日程表掏了出来。 “喂奶粉的次数和奶粉的量都在这上面写着呢!” “我都知道!” 阿常几乎连看都不看一眼。 “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傍晚。” “姐姐!你好漂亮啊!” 槙子看着身穿白色大岛绸和服的里子,发出由衷的赞叹。 “姐姐这是要到哪里去?” “丹后!” “什么呀!姐姐净做些奇怪的事情!这时候去那个地方,可是什么也没有啊!” “那又怎么样!” 年轻的槙子和里子,旅行的目的和情趣自然不一样。 “我明白了!姐姐是和那个人……” 槙子正要说出来,里子也不理她,转脸对母亲说道: “那好吧!妈妈,那就拜托您了!我明天傍晚之前一定能回来的!” 阿常瞬间露出了严肃的表情,但马上恢复了平常的表情。 “我这里你不用担心!” 里子再次给母亲低头行礼,正要站起来的时候,忽然放心不下孩子,对真幸说道: “真幸君!你可要好好听姥姥的话,好好在家里看家!” 真幸好像是听懂了的样子,高高兴兴地挥舞着小手。里子好想再抱抱孩子,可她忍住了,拿起手提包就往外走,阿常在身后说道: “代我向椎名先生问好!” “好的!我会把您的话带给他的!” 里子只因听到母亲的这一句话,突然感觉放心了,高高兴兴地向玄关走去。 里子和椎名坐上列车的时候京都还是晴天,但是风很凉。 天气预报说这是今年最大的一次降温,还说比叡山的山顶上已经下雪了。这个时候还一路向北确实有点让人心里不踏实,里子的心情却很兴奋。 只要和椎名在一起,到哪里去都不担心。 但是,说实话,里子这会儿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 里子这会儿正和椎名并肩坐在一等车厢里,但她总觉得会有什么人忽然过来把椎名拦下。担心椎名会不会突然有什么急事要下车。 到了发车的时间,列车正点出发,离开了站台,看着车窗外明亮阳光下的京都的街道,里子那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只要列车开出来了,椎名就不会被拽回去了。从此开始就是只属于两人的世界。 “丹后那边可能在下雪!” “那么说今年是第一次看到下雪!” 里子有些后悔穿这件白底的大岛绸和服了,要知道下雪的话,应该选择一件底色更深的和服。 但是,单看窗外那明晃晃的太阳,很难想象会下雪。 列车向前疾驶,左边可以俯视和岚山相连的保津川的溪谷。 去年初夏,沿保津川漂流的时候,水量比现在要大得多,迎来初冬,山川都消瘦了。 “把真幸放在家里,他没哭吗?” 里子正在看窗外的河流的时候,椎名问道。 “一点儿也没哭!被母亲抱着反而很高兴的样子!” “你母亲也够辛苦的!” “我母亲还让我代她向你问好呢!实际上母亲或许想见你一面。” 椎名也说过想和母亲见面当面道歉,但里子拦住了他。错过了这次机会,椎名和母亲今后可能永远见不到面了。 列车上卖东西的小推车过来了,因为离午饭的时间还早,两人各要了一杯咖啡。 刚才天气晴朗的只是京都周边,列车从园部进入峡谷以后,天上开始下起了阵雨。眼前的原野被风吹雨打,而草木干枯的大山的另一面却是阳光灿烂。山脚下有两户人家紧挨着,看上去是那么和睦。 又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列车到达了绫部站,等于说已经到了旅程的中途。列车从这里就离开了山阴本线,进入了舞鹤线。 马上就到中午了,两人从售货的小推车上买了盒饭和茶水。 里子打开饭盒,忽然觉得又回到了小时候。她忽然觉得可笑,不由地笑出声来,椎名有些好奇地问道: “什么事那么好笑?” “没什么……” 里子的心里溢满了幸福,幸福得无话可答。 列车在西舞鹤转入宫津线,越过由良川就看见大海了。天空不知什么时候放晴了,阳光很灿烂,但碧蓝的大海看上去冷飕飕的。左边的山脚下和分割成条块状的干枯的田地里有斑斑点点的白色的东西。 今天早晨这一带好像下雪了。 可能是公司安排的慰劳旅行吧!在天桥立车站有个十人左右的小旅行团下车了,车厢里忽然变得很安静。 里子一直想问问椎名去外国的事情,可是一直难以开口。 这次去了要在那里待多久?住在什么样的地方?一日三餐和洗衣服怎么办?关于被派往马尼拉的这件事情,椎名本人又是怎么想的呢? 但是,里子觉得现在问这些问题的话,原本很快乐的旅行气氛恐怕就会被破坏了。他要是想说的话,他自己就说了。他本人闭口不谈,自己也没有必要非问不可。 列车从宫津再次进入峡谷的时候,天空又阴了起来,空中还飘起了雨夹雪。列车又翻过一座小山岭、进入一片狭窄的平地的时候,天空开始飘起了雪花。 “还是下雪了!” “刚过了一座山就是两重天啊!” 可能是因为下午的缘故,雪花在光线中就像风花一样飞舞。正当里子看得出神的时候,就听列车上的广播说下一站是峰山。 虽然是三个小时的旅途,但里子并没有感到时间的漫长。 “外面很冷,你还是围上披肩吧!” 椎名说完站了起来,从行李架上把旅行包拿了下来。 峰山虽然是一个人口只有一万五千人的小镇,但作为丹后绉纱的产地,自古就颇有名气。近年来,随着和服需求的衰弱,小镇再也没有往昔商贾云集的繁华热闹,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京都和大阪的绸缎庄来此采购。小镇虽然是座山中小镇,但离大海也很近,所以这个地方也是去奥丹后旅游的游客的据点。 但是,现在已是十一月末,确实看不到游客的身影,在峰山车站下车的二十几个乘客一下车就四散开去,消失在了大雪纷飞的小镇里。 椎名和里子坐进了一辆在站前等候的出租车,把旅馆的名字告诉了司机。 “请去和久传!我们在那里放下行李,然后想去丹后半岛看看!” 五十四五岁、面相忠厚老实的司机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手表说道: “要是这会儿去的话,想把半岛全部转过来很困难!现在天黑得也早,海岬那边好像也在下雪!” “那能到哪就到哪吧!” “那样的话,我们去松岛到间人那一带转转吧!” 车开了两三分钟就出了小镇,前面出现了干枯的农田。 “这场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从天一亮就开始下,中午前晴了一会儿。” 来的路上绫部那一带还是阵雨,到了这里好像就变成了雪。 “是初雪吗?” “五天前也下过一点儿,正儿八经地下大雪今天还是第一次!” 出租车行驶在雪野上,过了一会儿向右转,就看见正面有一座平缓的山迫近眼前。旅馆就建在山脚下的一块高地上。 出租车刚到旅馆门前,老板娘和服务员就一起迎了出来。那是一位身材苗条令人目眩的美人儿。 “欢迎光临!真是久违了!” 椎名说四年前只来过一次,老板娘好像还记得他。 “这边下雪您一定吓了一跳吧?现在才十一月末,这时候下雪确实有点儿稀罕!” “没想到能看到这么美的雪景!” “您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 老板娘接过椎名的旅行包,对着里子嫣然一笑。 “请到房间里去!” “我们还想马上去看看海呢!” “先喝杯淡茶怎么样?” 椎名顺从地点了点头。 这家旅馆确实无愧于丹后第一家的美誉,风格典雅而沉静。入口是三间(日本建筑柱子和柱子的间距,约1.82米)宽的走廊,左右两边的聚乐壁都是黑木框镶边,正面是一盏圆灯笼映着红红的墙壁。 这家旅馆虽然是平房,但因为是在山坡上依地势而建,所以往里面走的时候,感觉是在上二楼。 旅馆为里子两人安排的是最里面的一个带茶室的房间。从休息室走进有十二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式房间,就看到房间中央摆着一个茶几,左首的小窗下面还有被炉。 右边是(木板窗外的)窄走廊和赏雪拉窗,现在拉窗敞开着,可以看到窗外大雪纷飞。 “这家旅馆真不错!” “按说应该有京都人常来这里住宿!” “我听人说起过这家旅馆,还听说老板娘很漂亮!”里子带着几分嫉妒的口气说道。 这时候服务员把抹茶端来了,她先向两人恭恭敬敬地寒暄问候,然后把茶水放在了茶几上。 在暖和的房间里喝着茶看外面下雪,窗外大雪纷飞的景象宛如另一个世界。 正在两人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时候,刚才的那个服务员拿来了一条棉布的劳动裤。 “如果您从车上下来的话会把和服弄脏的,到时候请把这个穿上!” 里子只见过母亲侍弄院子的时候穿过这样的棉布裤子,她自己还没穿过。 听服务员这么说,里子把和服的下摆掖起来,把棉布裤子穿上试了试。 “前面的细绳很松,没问题的!” 见里子把棉布裤子穿上了,椎名笑着说道: “这不挺合身嘛!还真像个能干活儿的人!” “瞧你说的!我就是个很能干活儿的人嘛!” 里子瞪了椎名一眼,那个服务员又把一条很大的羊绒围巾借给了里子。 “海边上很冷,到时候请把这个围上!玄关那边我也把高筒草鞋准备好了!” “那种草鞋非穿不可吗?” “您最好还是带着去吧!” 这家旅馆果然是细心周到,处处为客人着想。里子感叹不已,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穿着棉布裤子的形象,然后出了门。 出租车好像从峰山直奔海边而去。左边是一条河,右边是连绵起伏的山峦。 雪还在下个不停,天空里好像漏了一个大洞,乌云后面有耀眼的阳光。 “当地人把这种天气叫‘浦西’!” 司机点着了一支烟,把车窗稍微打开了一点儿。 风马上就吹了进来,但感觉并不那么凉。 “从现在起一直是这种天气吗?” “这样的大雪很快就会停,但接下来不是雨夹雪就是雪,几乎没有晴天的时候。在丹后有个说法,即使忘了带盒饭也不能忘了带伞!” 里子也曾听说过这个说法。长年生活在京都,感觉丹后属于天涯海角,应该是遥远的大山的尽头,但来了一看也并非如此。确实经常下阵雨,才十一月末就开始下雪,但正因如此,才有京都所没有的那种宁静。 “冬天的时候,这一带的人们都在干什么?” 看着远处皑皑白雪里星星点点的人家,椎名向司机问道。 “应该叫半农半织吧!冬天的时候,人们都在家里织布。您听听,是不是能听到织布机的声音?” 司机把车停下,把窗户又开大了一点。 椎名和里子两人打开车窗侧耳细听,果然听到了低低的潺潺流水般的声音。 “即使到了冬天大家也都在干活儿!” 出租车又开动了。 大雪很快变成了雨夹雪,还以为地上的雪很快就会融化了,可离街巷越远,雪下得越大了,路面上出现了深深的车辙。 出租车好像已经换上了雪地胎,但来往的车辆好像只缠上了防滑链。 车轮溅起被晒化了的雪水,把挡风玻璃都弄脏了。 “这一带就是TAIZA(退座)了!” 司机虽这么介绍,两人却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什么意思。仔细一问才知道,这个地方的地名写作“间人”,好像读作“TAIZA(退座)”。 圣德太子的生母,也就是穴穗部间人皇后,为了躲避战乱,曾在此地居住过。战争结束以后,皇后虽然返回了都城,但临走的时候皇后吩咐下面的人,用她自己的名字把这个地方命名为“间人”。 但是,这实在是一件让当地人诚惶诚恐的事情,怎敢用皇后的名讳称呼自己的家乡呢?于是,在皇后退位(退座,TAIZA)以后,人们开始把此地称为“TAIZA(退座)”。 “也只有我们当地人能把这个地名读正确!”司机很是自豪地说道。 这时候前面豁然开朗,大海展现在眼前。 “日本海!”椎名小声说道。 里子瞬间只觉得那是灰蒙蒙的天空的延续。 椎名把车窗打开,里子凝目一看,在灰色天空低垂的边际有一条淡淡的界限,分界线的下面多了几分蓝色。 因为是从山脚下比较高的路上往下俯视的,好像把视线的下方都误当成了天空。 “我们下去看看吧!” 出租车又跑了十分钟左右,司机把车停在了路边。 椎名换上了高筒草鞋,把风衣的领子竖了起来,里子也换上了高筒草鞋,穿上棉布裤子围上围巾到了外面。 “从那里可以下去!” 司机踏着地上薄薄的积雪走在前面把路踩好,椎名和里子跟在后面。 这好像是一条田间小道,沟沟坎坎高低不平,里子东倒西歪地走在小路上,每逢要摔倒的时候,椎名都会伸手扶住她。 走到岬角顶端的时候,两人站住了。 走到这里才发现,刚才看上去冰冷碧蓝的大海正在波浪汹涌,惊涛拍岸,沿着海岸线激起高高的飞沫。 “那里是屏风岩!” 两人顺着司机手指的方向看去,在斜后方有一个小小的岬角,前面有两块细长的岩石,就像屏风一样挡在那里。 汹涌的海浪也逼到了那里,激起了高高的浪花,但是飞沫扑不到上面,两块屏风一样的岩石上面还有积雪。 “那一带叫经之岬,是丹后半岛的最顶端!” 司机只说了这一句,接着就回到了车上。 就剩下两个人了,里子往前走了一步,站在了椎名的身旁。 虽然雪还在下,但感觉并不怎么冷。眼底下是惊涛拍岸,或许是雪花被海水吸了进去吧,从这里连波涛的声音都听不到。 在无边的静谧中,只有雪花在漫天飞舞。 “雪花也会落到海里去吧?” 里子瞬间陷入了一种错觉,好像大雪绕开了自己和椎名站立的地方,感觉两人被四周雪白的墙壁困在了里面。 “简直是太美了!” “今后恐怕是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景色了!” 听到雪中传来椎名的声音,里子再次惊觉这次的丹后之行是她和椎名的分手之旅。 “请你不要说那样的话!” 里子在厚厚的羊绒围巾里面摇了摇头,但椎名什么也不说。 大海和天空就像一面铅灰色的墙壁,雪花不停地从天空落进大海里,看得时间久了,就觉得雪花好像正从海面飞舞向空中。 里子就那样凝视着大海,在她的视野里,大海越变越大,孕育着雪花,和天空连为一体,越来越膨胀,逼到眼前。 天和地融为一体,里子觉得自己好像要被这混沌的世界一口吞进去。在这种惊恐中,里子喃喃自语。 “我想在这里和他一起死!” 下雪的大海边,天黑得很快。 从间人过了丹后松岛,来到平海岸的时候,周围已是暮色四合了。 虽然雪还在下,但天空的乌云好像有了裂缝,只有乌云之间的缝隙闪耀着暗红色的光芒。 过了雪丘上的一根电线杆就看到了海岸,前方有几户人家依偎在一起。 海滩上既没有船的影子,也没有人的影子,面对风急浪高的大海,那几户人家好像在凝神屏息。 顺着雪丘往下走,走到离海更近的地方,发现赤松林的前面有一片坟地,墓碑都是背对大海,每块墓碑上面都有积雪。 确实,死了以后每天面朝冬天的大海或许也太寂寞了。里子合上围巾,转过身来面朝大海。 “回去吧!” 椎名的声音顺着风从身后传来。 一开始看到海的时候,里子小声嘀咕了一句“想和他一起死”,椎名现在还没回答那个问题。 莫非他根本没有那个想法?还是自己的声音被大雪吸了进去,他没听到?但到了这会儿,里子已经没有心情再问他了。 看着眼前渐渐暮色笼罩的大海,里子渐渐有些害怕起来。她觉得自己现在就要被黑沉沉的大海一下子吸进去了,冬天的大海就有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惊骇之气。 里子心想,想和他一起死也不过是瞬间的恃宠撒娇,自己还要好好活下去。 出租车从雪丘上下来,到了一个宽敞的地方调了个头,开始顺着来路往回走。 过了松岛,回到屏风岩的时候,大海上空出现了一道彩虹。司机把车停了下来,三人从车窗里往外看去,那道大大的半弧形的彩虹的左端是晴朗的天空,右端还在下雪。 “这次看见彩虹也是久违的事了!” 里子想起来以前听人说过,看到彩虹会有好事儿。 “这个时候没人来看海吧?” “虽然没什么人来,但丹后这个地方冬天是最好的!虽然会下雪,但天气并不是那么冷,东西也好吃!” “要是能住在这样的地方该有多好啊!” 椎名嘴上虽然这样说,但他真的想住在这里吗? 嘴上说着要是能住在这里就好了,可是他很快就要远赴国外,开始一项新的工作了。他根本不是那种能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安心住下来的人。 “雪景也看到了,彩虹也看见了,真是不虚此行啊!我一开始的时候还觉得去更暖和的九州那边更好呢!” “可不是!这边要比九州好多了!” 里子现在不想要什么明亮的太阳,能和椎名一起亲亲密密地度过安静的一天就心满意足了。 一旦失去了气力,黄昏就变得很脆弱。彩虹已经消失了,大海也渐渐被涂上了一层浓浓的夜色。 看了最后一眼岩石边上冲天而起的飞沫,出租车往右一拐,大海就从视野里消失了。 “明天还要来这边转一转吗?” 出租车进入了峡谷间的公路的时候,司机问道。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还想过来看看!” “前面的地方叫味土野,是战国时代细川伽罗奢夫人(原名明智珠或明智玉,战国末期的武将细川忠兴的正室夫人。1563年出生于越前,其父是明智光秀,其母是明智光秀的第二个妻子妻木熙子,因其晚年皈依天主教故有此名)隐居的地方,不过现在只有一栋腐朽不堪的房子了。” “那么,师傅明天带我们去那里吧!” “要是天晴了的话,我可以带你们去,现在这场大雪……” “今天夜里还会继续下吗?” “我估计不会下那么长时间,可丹后这地方的天气谁也说不准!” 都说六月的天孩子的脸,变幻莫测好像是丹后地区天气的特征。 “两位明天几点回去?” “还没定下来,但我们想四点之前回京都。” “那样的话,你们可以从丰冈坐电车,山阴本线一点多钟有一趟特快!” 司机把一张名片递了过来,说是可以照着上面的联系方式打电话。出租车进了平地以后,渐渐加快了速度。 暮色也渐渐逼近了冬天的田野和大山。 出租车向前疾驶,好像要摆脱那从四面八方围拢上来的暮色,但深沉的夜色还是在后面紧追不舍。 回到旅馆,洗完澡休息了一下,马上就七点了。 本以为今天是星期六,旅馆会人多嘈杂,但客房这边静悄悄的,好像餐厅那边有一个小小的宴会,但这边根本听不到。 椎名换上浴衣,里子洗完澡正在梳理头发的时候,服务员过来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两人被领到了一个带休息室的和式房间,房间中央的地上还有一个切开地板砌起来的地炉。 椎名和里子围着地炉刚坐下,服务员端着一大笊篱松叶蟹走了进来。 看样子旅馆是这样想的,客人好不容易来了丹后这个地方,就不让客人吃那些司空见惯的料理了,要让客人用最美味的吃法品尝一下当地最美味的东西。 椎名只喝了一杯啤酒,然后就喝埋在草木灰里热好的清酒了。里子也接过一杯清酒陪着椎名。 酒是当地出产的酒,酒气香醇,口味微辣。 地炉的炭火上面搭着筛网,服务员把松叶蟹的腿儿折起来摆在筛网上,过了两三分钟蟹壳变成朱红色的时候,服务员把烤好的蟹子放进两人的碟子里。 “因为是半生的,螃蟹肚子里还有少许潮水,我觉得就这么吃也可以,如果您觉得不放心的话,这里还有盐!” 椎名正急着要用筷子把蟹肉夹出来的时候,服务员自己拿起一条螃蟹腿给他讲解怎么吃。 “把蟹腿的关节反向折断,把筷子伸进去,从细的一头向粗的一头把蟹肉捅出来!” 照服务员说的,椎名自己试了试。 “那样的话蟹肉会很容易挤出来。夫人也试试吧!” 也不知道椎名在预定旅馆的时候是怎么说明两人的关系的。按说老板娘和服务员都应该清楚两人不是普通的关系。但是,即便客人不是夫妻关系,在这样的地方,一般都把女性称为夫人。 里子觉得服务员只是按照惯例无意识地这样称呼自己而已,除此之外并无他意。里子重新振奋精神,拿起了一个螃蟹。 “好吃!真好吃!” 椎名赞不绝口,服务员好像更来劲儿了。 “松叶蟹还得这样生烤着吃才最好吃!” “是在这附近捕捞的吗?” “在您刚才去过的间人附近的海上就能捕到。因为间人离渔场很近,渔民都是驾着小渔船去捕捞,但从外地来的渔船都是大型的渔船。因为小渔船可以当天往返,所以在我们这里可以吃到生猛鲜活的好螃蟹!” “在东京的话,只能吃到螃蟹火锅。” “用来做火锅的都是那些大型渔船捕捞上来以后冷冻的螃蟹或煮好的螃蟹,味道要差很多!我们当地人把那种螃蟹叫周转货,根本没人吃!” 里子住在京都,确实只吃过松叶蟹火锅或煮熟的松叶蟹,不知道把活螃蟹烤着吃竟然如此美味。 “可是,有些人只吃过松叶蟹火锅就说松叶蟹没什么大不了的!” 服务员的口气里满是惋惜,但是,住在东京的话,就吃不到可以直接生吃的螃蟹,所以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请喝酒!” 服务员在烤着螃蟹的同时,还不忘给两人斟酒,先给里子斟上酒,接着给椎名倒酒。 “大海怎么样?” “下雪的天空里还挂起了一道彩虹,简直太美了!” “那可太好了!这个时候来到我们这里,还遇上了下雪,那可是好造化!” 两人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转脸看了看走廊,敞开的拉窗外面依旧是大雪纷飞,房间的灯光映在窗玻璃上,雪花仿佛就在那灯光里飞舞。 “好安静啊……” 听里子由衷地感叹,手里端着酒盅的椎名深表赞同地点了点头。 服务员烤完了螃蟹腿,这回把蟹壳里剩下的蟹黄扒拉到一边,把酒倒进去,放在了炭火上面的筛网上。 不一会儿,蟹壳里面的酒就咕嘟咕嘟地烧开了,一股香气在炉边弥漫开来。服务员见火候差不多了,用剪子夹起蟹壳,放进了两人的碟子里。 “请用汤匙舀着喝!喝了浑身暖和!” 里子只喝了两三盅就觉得微微有些醉了,椎名也是满脸通红,或许螃蟹和酒让他醉了。 “请两位品尝一下鱼!” 服务员从另一个笊篱里面夹起银鱼和梭子鱼放到了筛网上。 “已经吃了很多螃蟹了!” 一开始还觉得,就几只螃蟹怎么能吃饱肚子,可是没想到几只螃蟹下肚就很饱了。 “这种鱼很清淡,没事儿的!” 服务员往鱼上面稍微撒了一点儿盐,烤熟了以后放进了两人的碟子里。 和秋田产的银鱼相比较,这些银鱼个头有点儿小,但吃起来就发现,不咸不淡果然非常美味。 “坐在炉边欣赏着窗外的雪景,吃着刚捕上来的螃蟹和鱼,没有比这再奢侈的了!”椎名看着窗外说道。 里子点点头,心里惦记的却是真幸这会儿是不是已经睡觉了。 吃完饭回到房间的时候已是十点了。 房间里已经铺好了两床被褥,房间角落里还放着被炉。 “你一定累了吧?” 早上那么早起来,坐了三个小时的火车,然后又去看了大海。要说不累那真是假的,可里子并不觉得怎么辛苦,一方面是因为喝了一点酒,心情格外地平静,走路的时候轻飘飘的,就像走在云彩上,真是惬意非常。 “雪还在下啊!” 椎名直接去了房间一角木板窗外的窄走廊。从房间里下去有一块水泥地,前面有一扇玻璃门。 里子也跟在椎名身后去了窄走廊,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窗外是一个缓坡,通往前面的大山,沿着缓坡排列着一溜长方形的纸罩座灯,灯笼上面还有积雪,朦胧的灯笼光在雪中弥漫成一团。 里子凝视着那一溜灯笼,看着看着就陷入了一种错觉,感觉雪花不是从上面落下来,而是从下面涌上来。 “雪花也落进那里吧?” “那里?” “海里……” 里子想起了在苍茫暮色中看到的大海,还想起了电线杆、坟地和松林。这会儿雪花也落在那座小山丘上和挂着彩虹的大海里吧? “外面真黑啊!” 椎名轻轻地点了点头。在这个无边的黑夜里,大海还在波涛汹涌,纷纷扬扬的雪花还在无声无息地被大海吸进去吧! 里子在脑海中这样想象着,想起了自己看着大海想和椎名一起死的事情。刚才在温暖的炉边坐着的时候暂时忘掉的那种恐怖又在她心中复苏了。 “我怕……” 椎名转过头来,里子把脸贴近他的胸膛。里子就那样站着,背上感受着椎名温暖的手掌。 “我们……” 过了一会儿,椎名把里子领到了被炉那边。 “想不想看电视?” “不想……” 在只有两个人的静谧中,里子只想凝神屏息静静地待着。 “暖和吧?” 椎名靠墙坐下,里子坐在了他的身边。两人的脚在被炉里面轻轻相触,椎名微微一笑。 “要不要喝酒……” 刚才那个服务员想得颇为周到,在被炉上面放上了酒壶和酒盅。 椎名先给里子倒上了一盅酒,然后给自己也倒上了。 “来了挺好的是吗?” “嗯……” 因为这个问题根本不用问,里子反而回答得很冷淡。就那样默默地喝了两盅酒以后,椎名问道: “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里子现在什么都没想。她是如此满足,甚至没有思考的间隙。 “好像起风了……” 椎名忽然回头看了一眼。背靠的墙上有一扇安着拉窗的小窗,风吹着雪花打在窗户上。窗外传来沙沙的响声,好像风吹着竹叶在飒飒作响。 “是不是又要积雪啊!” 椎名重新坐直了,好像要再听听风雪吹打窗户的声音。 “你能听到吗?” 再次侧耳细听,那声音就像深夜的大雪在喃喃细语。 “怎么样?再来一杯!” 里子伸出酒盅让椎名倒上酒,自己又给椎名斟上酒,椎名端起酒盅慢慢地喝。 就那样,寂静溢满了整个房间。 尽管有太多的事情想问对方,但里子坐在那里沉默不语。 在雪地里隐藏在心里的问题就让它藏在心里好了,里子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再次侧耳倾听窗外的风雪声。 身旁就是椎名被灯光遮住的侧脸。 在温暖的被炉里面,两人的脚尖轻轻相触。 就这样只需把身子往旁边一歪,马上就能扑进他的怀里。里子正那么想着,椎名的胳膊轻轻搭在了里子的肩上。 就像被引诱过去一样,里子抬起脸,椎名的嘴唇就慢慢落了下来。 就像冬天的雪花落进大海里一样,里子轻启香唇接受他的亲吻。 半个身子埋进被炉里,后背靠在椎名的胳膊上,里子仰着脸接受他的热吻。 表面的动作虽然很轻,但里子的香唇被他深深吸了进去,好像俊俏的双颊都凹进去了。 外面的大雪还下个不停,在亮着灯的房间里面,一男一女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开始的一吻又长又深,从第二吻开始就想彻底放下了心一样,只有舌尖儿轻轻碰在一起。感受着这种温柔的令人着急的触觉,里子身体里面的那股火苗被挑逗得越烧越旺了。 好像就等着这一刻了,椎名把闲着的另一只手伸到了里子的腋下。就那样纠缠着,两个人的身体慢慢倒下了。 尽管眼前就是铺好的被窝,可两人就在被炉前面开始颠鸾倒凤。里子对此颇觉羞耻,但椎名好像就希望这样。 里子自己把脸埋进了男人的胸膛,好像要躲避那明晃晃的灯光。就那样闭着眼睛,在亮如白昼的灯光里被搂着行欢的那种羞耻渐渐消失了,心中溢满了被男人紧紧搂抱的那种平静和安逸。 “你能听到吧!” 不一会儿椎名在里子耳边小声耳语。 “雪还在下!” 里子在他怀里点点头,侧耳倾听外面风雪的声音。 好像风雪还在不停地吹打窗户。头顶上方传来了沙沙的声响,好像风吹竹叶飒然作响。 里子侧耳倾听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有人在窃窃私语,不一会儿就变成了热乎乎的喘息声。 “我好喜欢你……” 里子听那声音就像一阵微风从遥远的雪野吹来。 “我爱你!” 那声音也像是从雪花飞舞的大海上传来的。 “我永远不会忘记……” 一股难言的悲伤瞬间涌上里子的心头。 这个人虽然现在正抱着自己行欢,可他不久就要离自己而去了。现在的温柔不过是一时的短暂的温柔。想到这里,里子忽然觉得自己好可怜。 里子把脸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好像在确认这种温柔乡里的感触。于是,里子的眼泪自然而然地溢出了眼眶。 她想忍住眼泪,可是泪水一旦流出来就再也止不住了。里子的一抹香肩在轻轻颤动。 “你怎么了……”椎名莫名其妙地问道。 里子心里忽然对他生一种憎恨。 既然他那么喜欢自己爱自己,那为什么要把自己舍下呢?不要说什么“不会忘记”,清楚地说声“跟我一起去吧”,不是更好吗?要不就干脆一点说“我讨厌你”,那样的话自己心里要清爽多了。 就这样离自己而去只留下回忆,让人情何以堪? 里子在那里抽抽搭搭地哭泣,椎名搂住她的肩膀把她抱进怀里。 但是,里子僵直着身子把脸扭了过去。 女人对男人又爱又恨,男人难道不明白女人的那种爱恨交织的心情吗? 椎名对里子这种意想不到的抵抗好像有些吃惊,漠然地松开手,就那样沉默不语。 他是明白了?还是觉得除了这样做没有别的办法?现在这种情形可以说是被他抱着,也可以说没被他抱着,在这种半途而废的拥抱中,里子的心情愈发焦躁起来。 “我讨厌你!” 里子突然喊了起来。 并不是说她讨厌他什么,只想尽情地对他发泄,想对他说些任性的话。 知道他是一块巨大的岩石,怎么推也纹丝不动,但是,除了这样,就没有办法拦住像脱缰的野马一样的感情。 “讨厌!讨厌!我讨厌!” 里子诉说着紧紧抱住了椎名,椎名紧紧地抱住了她。那强有力的拥抱让里子差点喘不上气来,接下来的一瞬间,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附在了里子的身体上,她忽然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里子的心里再次感到了一种平静和安逸,就像小河溢满了清水一样,一种温柔弥漫了她的全身。 就像抽泣的婴儿停止了哭泣一样,里子慢慢地抬起脸来。 眼前是椎名的喉结,前面是长着一层薄薄胡须的下巴。他侧着身子,或许因为挡住了灯光的缘故,他的脸颊有些瘦削,看上去要比昨天夜里憔悴几分。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就哭起来了?” “……” “睡觉吧!” 里子这次顺从地点点头,把被泪水打湿的脸轻轻抵在他的胸膛上。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发现雪已经停了,朝阳散发着灿烂的光芒。 站在窄走廊里向外看去,整个庭院被皑皑白雪覆盖,沿着山脚下的斜坡安放的灯笼也顶着一层厚厚的白雪。 里子和椎名并肩站在那里,一边喝着服务员给泡的早上的茶,一边欣赏着院子里的雪景,昨天晚上的大雪让里子觉得自己和椎名好像都长了一岁。 九点多的时候,服务员过来说早饭准备好了。两人去了有地炉的房间一看,服务员已经生起炭火在忙着烤鱼了。 “一边欣赏早晨的雪景,一边喝杯赏雪酒怎么样?” 听服务员那么说,椎名要了酒,里子也接过一杯。 除了元旦以外,里子还从未早上喝过酒,但是,看着红红的炉火上面烤着的鱼和外面银装素裹的世界,就忍不住想喝点儿酒。 “昨天晚上您休息得好吗?” “是的,睡得很熟!昨天我们用的被子,被面是绉纱吧?” “是的!我们老板娘说了,客人好不容易来了我们丹后,一定要让客人体验一下绉纱的好处,所以我们旅馆给客人铺绉纱的被褥。” 虽说丹后是绉纱的原产地,但总觉得用来做被褥太可惜了。不过,盖在身上那种柔滑的感觉确实让人感到很舒服。 “可以把绉纱面料卖给散客吗?” “可以的!如果您觉得合适的话,我把织匠叫到这里来吧!比您在京都买要便宜多了!染色的话,您可以在京都拿到染坊里去染,我觉得夫人穿在身上一定很合适!” 服务员说完就出去了。 屋里就剩下两个人了,椎名对里子说道: “我一直想送你个礼物,绉纱你不喜欢吗?” “不是的!不用……” “那就买吧!” “先等一下!你的心意我领了,可和服只能穿一时,既然同样是要你的礼物,我更喜欢要你贴身的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呢?” “我要什么东西都行吗?” “只要是我能给的!” “我想要一件你一直随身带着的没有就不方便的东西!” “没有就不方便的东西……” “我想要你那块手表!” 听里子这么说,椎名看了看自己左手腕上戴着的手表。 “但是,这可是我大学毕业刚找到工作的时候买的,已经跟了我二十多年了!” “那个就行!我就喜欢你一直戴在身上的东西!” “可是,这是块男表……” “没关系的!现在流行女人戴男人的东西!说好了,你能送给我是吗?” 因为里子把手伸了过来,椎名好像无可奈何地把手表摘了下来。那是一块瑞士表,黑色的表带,白金的表盘,款式很简约。 “这样的东西,能行吗……” “我最想要那个东西!现在就给你没收的话你也太可怜了,在回到京都之前先暂时借给你!可以吧?” “那倒是没关系,可是我们好不容易来了一趟丹后,也买点绉纱回去吧!” “只要有了这个东西,其他的我什么都不要!” 两人说话间,服务员用托盘端着饭团过来了,一只手还提着一个小砂锅。 服务员把饭团放在筛网上,烤得有点儿焦黄的时候,蘸上酱油接着再烤。砂锅里炖的是烫豆腐。 “又开始下小雪了!” 听她这么说,两人转眼看了看走廊,在明亮的光线里,雪花轻轻落下。没有昨天那种大雪纷飞的势头,好像在和阳光嬉戏。 “两位今天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怎么样?” 服务员说完,把剩下的酒倒进了椎名的酒盅里。 喝完早晨的赏雪酒,从旅馆出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昨天的那个出租车司机来接两人,但他说因为雪太深去不了细川伽罗奢夫人曾经隐居过的味土野了,最后三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去纲野。 听司机说,纲野那个地方有处海岸叫抚琴滩,因为人在沙滩上走的时候脚下的沙子会发出弹奏古琴一样的声音,所以才有了抚琴滩的美名。 但是去了一看,一波波的海浪冲洗着沙滩,剩下的沙地也被大雪覆盖了。 但是,沿着海岸排列的松树却别有一番情致,苍翠欲滴的松树顶着皑皑白雪,颜色的对比甚是赏心悦目,和波涛汹涌的日本海相得益彰。 听说从夏天到秋天夕阳落进正面的大海里,如血的残阳落进波涛汹涌的大海的景象一定很美很雄浑。 阳光虽然很明亮,但风很大,雪花在大风里纷纷扬扬地飘落。雪片很大,在阳光里翻滚着飘落的雪花反射着阳光煞是耀眼。 椎名捏了一个雪球朝着大海扔了出去,里子也模仿他攥了一个雪球扔了出去,可是雪球根本没有扔到海里,而是掉在了积雪的沙滩上。 从那里沿着松林雪道散了一会儿步,回到车上的时候是十一点了。这个时候从这里直接去丰冈车站,正好能赶上一点半发车的特快列车。 出租车从山峡间的公路上了久美浜,从那里就驶上了一百七十八号国道。沐浴着中午的阳光,周围的雪已经开始融化了,但山肌还是被皑皑白雪覆盖。 但是,翻过一道山岭,地上的雪就骤然减少了,到了丰冈的时候,地上几乎已经没有雪了。 等了十分钟左右,两人坐上了特快列车,在座位上坐下来的时候,里子才感觉出和椎名的旅行快要临近结束了。 这是一次快乐而满足的旅行。 里子一直想着见了面一定要问清楚好多事情,可真的见了面自己却什么都没说。 “这次旅行你高兴吗?” 望着远处尚有斑斑残雪的田野,椎名问里子。 “是的!非常……” “我好久没看见雪了,真是一次美好的回忆!” “你什么时候回日本?” “我打算正月的时候回来,但来这边可能很困难。三月份回来的时候应该没问题,到时候我提前给你打电话!” “那边有什么人照顾你吗?” “就我一个人,暂时是住酒店,总有办法可想吧!我不去看看什么也不知道啊!” “那个地方可够遥远的!” “一点儿也不远啊!还可以打电话,想回来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回来!” “你不用勉强自己回来!” “勉强?” “你那么忙,我的事情你真的不用管!就此分开,今后不能见面也没关系!” “……” “像现在这样……” 说到这里,里子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她本想说“等待很痛苦”,可那样说的话,听起来像是自己在抱怨。 和椎名之间的爱情这样就行了,到此自己应该满足应该自制,这是为自己好,或许也是为他好。 过去母亲这样教诲自己,所有的愿望都要控制在八分左右,那才是女人的活法。要那么想的话,可以说自己到目前为止的一意孤行已经是很过分了。 “这次的旅行真的很愉快!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列车再次进入了山峡,沿着水已经干枯的河岸向前疾驶。 或许是因为分别的时刻越来越近了吧,椎名也很少开口说话。 三点五十分,列车正点到达了京都站。 椎名要从这里接着坐新干线回东京。下个月就要出发了,他心情一定很慌乱吧? “我们去喝杯咖啡吧!” “不用了!你直接回去吧!我送你到站台!” 就剩下那么一点儿时间了,这会儿即使面对面坐一会儿也只会留下几分留恋。若是在寒冷天空下的站台上,还能清清爽爽地道别。 去了新干线的站台一看,三分钟后正好有一列去东京的“光”号要来了。里子站在一等车厢停靠的柱子前面,恭恭敬敬地给椎名鞠躬行礼。 “真的是非常感谢!” 看到里子突然对自己行礼表示感谢,椎名有些手足无措。 “说好的那块手表,请给我!” “你真的要拿走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男人可要说话算话!到东京之前,你没有手表可能有点不方便,你就先忍忍吧!” 椎名摘下手表,里子刚接过来,新干线就驶入了站台。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请代我向你母亲问好,还有真幸……” 里子笑容满面地点点头,然后又看了椎名一眼说道: “那好吧!我这就回去了!” “你要回去吗……” “多保重!” 里子说完就把脸转了过去,围上围巾,一路小跑,向台阶那边跑去。 柊树篇 在茑乃家,每年的元旦都是女儿们欢聚在母亲阿常身边,一家人互相问候新年。 去年的元旦,除了槙子、里子和赖子三姐妹之外,还有菊雄和北白川的姨妈也聚到了家里。 但是今年的元旦情形就不同了,成员里面没有了里子和菊雄的身影。 赖子和槙子在年末的三十号和三十一号陆续回到了家里,姊妹俩追问母亲为什么没把里子叫回来,可倔强的阿常根本听不进女儿的话。 阿常的理由好像是,再怎么是自己的亲闺女,可她是自作主张离开这个家的,绝无道理元旦这天把她叫回来吃贺年饭。那种做法太像阿常的风格了,虽说情理上应该那么做,可是对自己的亲闺女来说有点儿严厉过头了。 在赖子和槙子的极力劝说下,阿常终于答应虽然不让里子回来吃贺年饭,但她可以回来拜年。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今年元旦的互致问候比往年要冷清多了。 还是按照往年的惯例,阿常坐在上座上,北白川的姨妈第一个向阿常低头行礼,高声说道:“祝您新年快乐!去年一年给您添了诸多麻烦,真是非常抱歉!今年也请您多多关照!” 阿常对北白川的姨妈说:“祝你新年快乐!希望你永远健康,多多保重自己!”每年都是这句话。接下来赖子向母亲行礼问候新年,阿常回答说:“你不要太要强,要生活得轻松一些!” 元旦这天,阿常的话虽然简短,但都说到了对方的点子上。 去年元旦她对赖子说:“你要多加努力!”从这一点上来说,今年的说法稍微有点儿变化。 过去的这一年,对赖子来说最大的事情就是熊仓的自杀和知道了关系亲密的日下是熊仓的私生子这件事。 赖子因为这件事心情大乱,三姐妹中最沉着最清醒的赖子在内心深处却是受到了最强的冲击。当然这件事情赖子对谁都没有说,阿常也不可能知道。 但是,听阿常那口气好像是知道了那些事情才那么说的。 赖子只是偶尔回家一趟,或许阿常仅通过她回家时的样子就敏锐地看透了她的内心。 还像往年一样,槙子有些腼腆地向母亲行礼问候新年。 槙子也算是个有前科的人了。去年元旦,正在里子行礼致辞的时候,槙子觉得好笑情不自禁地噗嗤笑了出来。槙子很不擅长这种走形式的事情。 但是,阿常目不转睛地看着槙子说道: “今年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一年,你可要好好修炼!” 阿常的这句话无疑是指着槙子要结婚这件事情说的。 从一个母亲的眼光来看,这个闺女作为别人的妻子到底能不能坚持下去,阿常到现在仍是半信半疑。阿常很早就有一个建议,既然要出嫁,就应该回家来好好修炼上一两年。 但是,一方面也是因为小泉家有这个愿望,现在已经定下了今年四月初举行结婚仪式。 槙子这回也没有笑,很稀奇地乖乖低头行礼。 虽然“修炼”这个词有点儿陈腐,但里子自己也确实感觉到了今年是很重要的一年。 新年致辞总算结束了,大家互敬了一杯屠苏酒,剩下的时间就开始随便聊天了。 但是,总共才四个人,家里冷冷清清的确实没有什么生气。 以前大家都觉得菊雄这个人无害也无益,好像可有可无,可这会儿家里真的没有这个人了,还是让人觉得挺寂寞的。 但是,大家对此都心照不宣,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槙子要结婚这件可喜可贺的事情上。 “东京的婚宴准备在哪里办?”北白川的姨妈这样问道。 刚才喝了屠苏酒脸有点儿发红的槙子回答道: “是一家叫大仓的酒店!” “要说大仓的话,那不是我和阿常姐姐一起住过的地方吗?” “那家酒店不是叫大谷吗?” 阿常和姨妈三年前在东京有京舞的东京公演的时候去过一次东京,那也是她们最后一次去东京。 “东京的婚礼是怎样举行的?” “那还用问吗!和京都一个样啊!请姨妈也作为亲属代表参加我的婚礼好吗?” “那敢情好!我也好久没去东京看看了!槙子穿上婚纱的样子,这回要是错过了今后可再也看不到了!” “没有那事儿!我还打算多结几次婚呢!” “槙子胡说八道些什么!竟说不吉利的话!” 被赖子一声训斥,槙子调皮地吐了一下舌头。 大家吃完贺年饭就开始各玩儿各的了,有看电视的,也有闲谈的,这时候里子来了。 里子一进屋,先把真幸放下,对着母亲阿常深鞠一躬,说了一通祝贺新年的套话。阿常和对待别人一样,正襟危坐接受里子的新年问候,然后用严厉的口气说道: “你好生寻思寻思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好好反省一下!” 屋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在座的人都瞬间静了下来,正在这时候,真幸突然哭了起来,阿常慌忙把真幸抱起来,开始哄孩子。 “好了好了!今天可是新年是元旦啊!咱俩去给你爷爷拜一下吧!” 阿常说完,一边用指头轻轻戳着孙子的小脸蛋儿,一边走到了里面的佛龛前面。 真幸马上就不哭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了丁零的敲铃声。 听到里面的铃声,姐妹三人面面相觑笑了起来。 阿常虽然表面上对里子说话蛮厉害的,可她好像喜欢这个孙子喜欢得不得了。过了一会儿,阿常抱着真幸回来了,在座的人马上又热闹起来了。 “长这么大啦!过来也让姨妈抱抱!” 赖子抱了抱真幸然后递给槙子,槙子抱了一会儿又递给北白川的姨妈,真幸被大家递过来递过去,脸上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明年新年的时候,说不定槙子也会带孩子来了!” 听姨妈那么说,槙子没好气儿地说道: “我才不要什么孩子呢!” “你那叫什么话!结了婚却不要孩子,那也太奇怪了吧?” “难道不是吗?我才二十二岁呀!今年四月份才结婚,明年的新年就有孩子了,那才奇怪呢!” “对啊!槙子说的也是……” 姨妈在那里发愣,三姐妹又大笑起来。 阿常说是不让里子回来吃贺年饭,可她自己把什锦年菜端了出来,放在了里子面前。 嘴上怎么说先不管它,她心里还是在等着里子。 “姐姐,我们再去神社参拜吧!” 到了元旦这天,姐妹三人都要一起去八坂神社参拜,这已经成了每年的惯例。 “妈妈,真幸就交给您看着了,行不行啊?” 听槙子这么说,阿常先是一脸的不高兴。 “行倒是行,不过,今年的新年可是真幸的第一个新年,也得让真幸去好好参拜一下才行啊!” “您说这话,今天这个日子要是把真幸带到八坂神社去,那还不被挤瘪了啊!真幸是不是过几年再去更好?” 阿常很不情愿地点点头。 “好吧!好吧!你们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我反正是在家看孩子的!” “我也不是硬逼着妈妈那么做的!我只是觉得那样比较好才那么说说而已!” “行了行了!就那么办吧!” 虽然阿常的口气有点儿气急败坏的,可她的表情已经柔和多了。 一个小时以后,姐妹三人结伴到八坂神社参拜去了。 今年的元旦,赖子穿了一件适合出门穿的印着花草图案的和服,里子穿了一件嫩草色的印着蝶舞图案的碎花和服,槙子为了强调自己的年轻,穿了一件加贺友禅的宽袖和服。 今年还和往年一样,三姐妹从高台寺前面沿着石墙小路下去,上了东大路,朝着祇园走去。 如花似玉的三姐妹穿着和服并肩走在一起,确实非常引人注目。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都忍不住站住回头看。 不过,那种情形也只是到东大路为止,三姐妹刚走近神社的石台阶就被漩涡一样的人群吞没了。 “姐姐!是这边儿!” 三个人排成纵队,为了不走散互相抓着手,年轻的槙子一马当先冲在前面。 每年的元旦都是这么拥挤,好不容易穿戴整齐的和服以及好不容易绾好的发髻一不留神就会被挤得乱糟糟的。 其实过了正月的头三天,初四或初五去最好,那样也可以安安静静地参拜,但三姐妹从小就养成了元旦这天去参拜的习惯,这天不去的话,心里就不踏实。 从人堆里挤过去完成了新年的第一次参拜,终于让人觉得这才算迎来了新年。 “我们去哪里……” 下了石台阶,上了四条大街的时候槙子问道: 按照历年的规矩,参拜完之后三人都要去咖啡厅或西餐厅稍事休息。 去年的这时候,按照槙子的提议,三人去吃了豆沙水果凉粉,但是店里人太多了,根本没能安静下来。吸取去年的教训,这次三人直接去了河原町通,上了大街就有一家酒店,三人去了酒店的西餐厅。 三人找到餐厅角落里的一张靠窗的桌子面对面坐了下来,这个角落被玻璃屏风围着,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的大街。赖子点了咖啡,里子点了红茶,槙子则点了香草冰激凌,可谓三人三样。 服务生很快就把东西端过来放在了桌子上,等服务生转身走开以后,赖子有些伤感地小声感慨道: “我们三人一起去神社参拜,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为什么?” “难道不是吗?槙子结婚以后就不能回京都了。” “结了婚有什么关系!我会回来的!” “你说什么呀!你的公公婆婆都在东京,你不可能从元旦那天就厚着脸皮回来吧?” “元旦那天不行的话,我就初二或初三回来!” 虽然槙子还在那里坚持,但正月里姐妹三人要聚在一起看样子是很难了。 “我还是不要嫁人了吧!” “都这时候了,你说什么呢?” “我怎么觉得结婚那么麻烦啊!” 不管是多么快乐的计划,到了那天临近的时候,人的心情还是会变得很沉重的。或许槙子现在正陷入了那种心情。 “我好想再自由自在几年啊!” “我说槙子啊!你可不能要求太过分了!一个女人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难道不是最幸福的事情吗?” 因为里子的口气太认真了,槙子脸上露出了一丝恶作剧的表情。 “可是,说句实话,我并不是那么喜欢士郎!” “那你为什么要和自己不喜欢的人结婚呢?” “对方天天缠着我说结婚结婚的,太烦人了,再者说了,现在我说不定还能卖个高价……” “那样的话,你不是太能算计了吗?” “既然是婚姻,里面当然有算计的成分了!” 槙子说得如此满不在乎,里子也是无言以对。 “就说里子姐姐吧!你也不是因为喜欢对方才结婚的吧?” 里子虽然不认为自己和菊雄的婚姻里面有什么算计的成分,但有过妥协这一点是不能否定的。不管怎么说,只要对方提出了婚姻这个话题,里子就没法反驳。 或许槙子也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儿过了,声音一下子温柔起来。 “姐姐和菊雄离婚的事情,听说二月初就能利索了是吗?” “谁那么说的?” “我是听母亲说的!菊雄也终于死心了!” “他不是死心了,而是彻底惊呆了吧?”里子用开玩笑的口气说道,但她的声音里还是没有精神。 不管多么厌恶对方,可一旦要离婚,她心里好像还是有些动摇。 “那么,姐姐和椎名先生也分开了?你追到马尼拉去不就完了嘛!” 里子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槙子就像忽然想起来一样问道: “赖子姐姐打算哪天回去?” “初四回去!” “这次能多待几天啊!” “我也想偶尔回京都好好放松一下嘛!” 去年赖子是三十一号回来,正月初三回去的,算一算今年要比去年多待两天。 但是,赖子现在并不怎么想回东京。 日下有时还会打电话到赖子的公寓,虽然没有以前那么频繁执拗了。他也觉得应该把过去的事情付诸流水了,但是他的身体好像暂时还难以接受。赖子觉得,如果只是见个面的话还好说,但绝不想被男女之间的那种纠缠不清的关系所烦扰。 “姐姐今年还要一直那样待下去吗?” “那样是哪样?” “就是一个人……” “当然了!我一直就是一个人啊!” 赖子并非是在装模作样,也不是勉强自己非要那么说,她只是觉得自己最适合一个人生活。 轻率地和男人接近,然后再结婚,赖子觉得那样好像只能让对方痛苦。 “真的是个好天气啊!” 听里子小声那么说,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明亮的窗户。 记得去年的元旦虽然风很凉,但也是个晴天。也像今天这样,姐妹三人去神社参拜完之后,来到这家酒店,就坐在这个地方喝茶。 若从窗外看,三个如花似玉穿着和服的女人坐在一起喝茶的情景和一年前一模一样。 但是,谈话的内容和三人各自的处境和一年前完全不同。 回头看去,过去的这一年好像眨眼之间就过了,其间三人各自经历的事情都很重大,也都很难忘。 外面的大街上仍然是人流如织,透过餐厅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从窗前走过去的有三五成群的朋友,有领着孩子的父母,还有一看就是恋人关系的一对情侣。还有人抱着孩子走过去,那孩子穿着斗篷,或许是刚出生不久吧! 不愧是新年,街上穿和服的身影很醒目。大部分都是年轻女性,但偶尔也能看到穿和服的男性。 上了年纪的男性穿上和服还有模有样的,但年轻男性身穿和服的样子总让人觉得有些别扭。可能是和服的身长有点儿短,小腿儿都露出来了,看上去冷飕飕的。在做和服的时候,可能是没把系上带子时弯曲的部分考虑进去。 虽说是京都,但穿和服的人每年都在减少。现在走在大街上的人百分之八十都是穿便装。即便如此,就这几年人们对和服的需求仍然是平稳的。那些不管有什么事儿都要穿和服的人的数量,在现在这个时点,或许已经固定了。 即使穿和服的人数减少了,但能看到身穿和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性还是正月里最大的乐趣之一。 最适合正月里氛围的,还是身穿和服的女性的身姿。 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赖子她们正在取悦周围的男人们。 “可是,街上怎么有这么多人啊!” 槙子向窗外看了一会儿,满脸惊讶地小声说道: “今天是元旦,哪里的店铺都不开门,这些人到底要去哪里啊!” 去八坂神社或平安神宫参拜完之后,人们无处可去,最后都聚集到四条通或河原町通来了。 “可是,这其中一半的人都不是京都人吧?看车牌好多也都是大阪或东京那边的车牌。” 确实,过往车辆的一半都是京都以外的地方的车。 “京都这么拥挤,外地的车能限制一下就好了!” “你可不能那么说!你不也很快就是东京人了吗?” “才不是呢!即使嫁到了东京,我还是在京都出生的京都女子!” 槙子说得很干脆。 “我说里子姐姐,你今后打算怎么办?离婚之后还要回家吧?” “……” “我说得对不对赖子姐姐?你也觉得那样比较好是吗?” 听槙子征求自己的意见,赖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里子姐姐,你觉得怎么样?” “可是,母亲她……” “母亲那边我替你去说!母亲虽然说了那么严厉的话,可实际上她也想让你回家!只不过你还没离婚就原谅你的话,街面上就没法解释了,我觉得她只是不能自己说!” “……” “你到底有没有回来的想法?” “嗯……” 见里子轻轻地点了点头,赖子好像终于放心了。 “是吗?你想回家吗?” “我实在是太任性了……” “没有的事儿!里子到今天为止吃了那么多苦,我觉得你很了不起!” “我哪有什么了不起……” 受到了赖子的鼓励,里子或许忽然有些心虚了吧!默默地垂下了眼睛。 “好了!咱们该走了吧!” 为了转换一下大家的心情,槙子环视了一下周围。 因为元旦这天开门的只有酒店的西餐厅了,客人们陆陆续续地涌了进来。 三人觉得再待下去就不好了,于是站起身来。 走到外面,发现天空里出现了云彩,太阳也被遮住了。听说北陆和山阴地区从二十九号开始下大雪,看这个样子,京都或许从今天晚上开始也会下雪。 “我们散散步吧!” 按照赖子的提议,三人沿着酒店前面的小路往东走,一会儿就到了木屋町通。从那里去了四条大街过了大桥,从祇园的那条凿开的山路向富永町走去。 通往八坂神社的四条通仍旧是拥挤不堪,但一踏入小巷就几乎看不到人影了。小巷的两边是一家挨着一家的茶屋,茶屋外面包着木格栅和犬矢来(墙角处竹子做的弧形结构,防止狗在墙角撒尿弄脏了墙壁),家家户户门口都装饰着门松。 即便是对舞伎和艺伎的修业要求极其严格的祇园町,正月里的头三天也要放假。 穿过山路上狭窄的石板路就是巽桥,过了巽桥,左边的角落里有一座红窗棂红格子门的小祠堂。 赖子她们把这座小祠堂叫稻荷神社,据说正确的叫法应该是辰巳大明神。 从做舞伎的时候开始,赖子每次经过这里都要进去双手合十拜一拜。而且不止一天一次,多的时候要拜两到三次。 一旦养成了拜神的习惯,每次从这里经过就不能过门不入了。 姐妹三人各自向香资箱里投进了香钱,然后双手合十。三姐妹刚参拜完,两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就走了过来,说是想给三人拍照。 听口音就知道他们是从东京来的。 三姐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赖子站在中间,里子和槙子站在左右两边,让年轻人给拍了照。 年轻人说:“可以的话,想把照片寄给你们,请把地址告诉我!”于是槙子作为代表给他写下了地址,年轻人脸上露出了一丝失望的表情,问:“你们不是京都人吗?” “当然是京都人了!我现在只是住在东京,实际上是京都女子!” 因为槙子是用京都方言说的,年轻人好像终于相信了。 “你们是姊妹吗?长得真漂亮啊!” 年轻人还想再说点儿什么,看样子还是没有那个厚脸皮继续没话找话。 两个年轻人向着花见小路的方向走去了,三个人沿着白川静静地向相反方向走去。 河边上的柳树都掉光了叶子,只有种在河边上的茶梅还开着白色的花。 冬天小河里的水很清澈,潺潺流水发出含混的声音,河底的每块石头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小河的对面是一溜低低的院墙,墙头上安着防止小偷翻墙的玻璃碎片,茶屋的帘子垂到下面的格栅栏杆上。 “京都真好啊……” 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冬天的荒凉,赖子轻轻地小声嘟念。赖子过去甚至走在街上都觉得讨厌,这会儿却发自内心地感到了一种怀念。 “姐姐也要回京都吗?” 突然被里子这样问,赖子转过脸来回答道: “怎么会呢?我那么说了吗……” “姐姐还是回来吧!” “我倒是想回来……” 赖子头脑清醒地在心里告诉自己,只是因为自己住在东京才怀念京都的,要是真的回来了,还是会很厌烦的。 三人回到家的时候,发现阿常正一个人看电视。 “真幸呢?” “在里屋睡觉呢!” 里子去了里屋一看,真幸正躺在婴儿被上睡得香甜,身上还盖着毛毯。 “北白川的姨妈呢?” “到教授清元的师傅家里去拜年了!” “村上和富子还没来吗?” “我让她们傍晚来!” 这两个人以前在茑乃家做事,和茑乃家之间常来常往就像亲戚一样,不知为什么,阿常的口气听上去很冷淡。 “为什么?以前不是白天来吗?” “家里有孩子,我能接待人家吗?” 阿常的意思好像是说,客人大老远来了,自己还要照看真幸,根本没法好好招待客人。 槙子也并非没有留意到这一点,但她觉得富子来了的话,还多了一个人手,看来她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自家这些丢人的事情绝不能让别人看到!” “村上和富子不知道里子姐姐有孩子了吗?” “谁晓得他们知道不知道,反正我是什么都没说!” 阿常好像还没有正式地跟任何人说起过里子生了孩子的事情。在家里面什么样暂且不说,对外一直采取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那意思是说,那是擅自离家出走的女儿的事情,一切和她无关。 “那,村上几点来?” “他好像说是四点。” 正在母女说话间,真幸好像醒来了。 听到里屋有哭声,不一会儿,里子抱着真幸出来了。 “真幸君,你起来啦?姨妈们也刚回来!” 看着屋里突然多了这么多人,真幸好像有些吃惊,他四下里看了看,又把脸埋在了里子怀里。 看样子他还没有彻底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不好意思,我先给孩子换换尿布!” 里子让真幸躺在褥垫上,开始给孩子换尿布。 阿常只是在一旁斜眼看着,一句话也不说。 “喂!你睡醒了吗?” 槙子轻轻戳了一下真幸的小脸蛋儿,可能是下半身被脱光了感觉很舒服吧!真幸咯咯地笑出了声。 “村上大叔要是来得更晚点儿就好了!” “人家也有自己的事儿啊!” “话是那么说,可里子姐姐也太可怜了!” 听槙子这么说,里子一边给孩子把尿布的带子系上,一边说道: “没关系的!我这就回去!” “姐姐先别走!现在才刚过三点!” “可是,家里不是要来各种各样的客人吗……” 里子很利索地给真幸穿上婴儿服,开始做回去的准备。 “姐姐有孩子的事情反正也会被他们知道,有什么关系嘛!” “……” 因为阿常不接茬,槙子又说了一遍,阿常微微闭着眼睛说道: “不行!” “妈妈……” 槙子再也受不了了,大声喊了起来。但阿常用低沉而坚决的口气说道: “今天请你回去!” 里子顺从地点点头,双手按着地板对母亲说道: “我这就回去!今天真是给母亲添麻烦了!” 阿常紧闭双眼,一言不发。里子把真幸抱到身边,再次给阿常低头行礼,然后站了起来。 里子用眼神给赖子和槙子打了个招呼,拉开了拉门。 里子刚到了走廊里,气愤难平的槙子从屋里追了出来。 “姐姐,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路这么近……” “那我把姐姐送到能打车的地方吧!” 里子和槙子的声音远去了,玄关的门一下子关上了。 两人出去以后,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有赖子和阿常面对面坐在那里。 旁边的茶几上面有一个小碟子,碟子里放着一个北白川的姨妈拿来的花瓣年糕。纸拉窗外面传来了一阵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等麻雀的聒噪声消失以后,赖子抬起脸来看着阿常说道: “妈妈,里子妹妹可以回家来吗?” 阿常的脖颈儿瞬间微微一颤,仍旧紧紧闭着双眼。 “当然不是现在马上就让她回来,等离婚手续办完了,一切都利索了之后再让她回来就行。请妈妈让里子妹妹回家吧!” “……” “我在这里求您了!” 赖子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深深地低下了头。 “里子说想回来了吗?” “她说只要妈妈能原谅她,她就想回来。现在这个样子的话,里子也在那里悬着,妈妈也这么辛苦。还有,自从出了那件事儿之后,您也不知道怎么向众人解释,我很明白妈妈的辛苦。可是,把事情如实地告诉大家伙,我想大家也会理解的!” “……” “里子妹妹也不是犯了什么罪、做了什么坏事,她只是追求自己喜欢的人并把那个人的孩子生下来了而已。与其继续过那种有名无实的婚姻生活,还不如和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待在一起,您说我说得对吗?” 阿常凝视着夕阳照耀着的纸拉窗,身子一动也不动。 “就那个样子的话,真幸也怪可怜的,孩子好不容易来到了这个世上,也入了里子的户籍,就这样让他长大后继承茑乃家的家业不好吗?” 突然,阿常清了清嗓子说道: “椎名先生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去马尼拉了……” “他和里子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可是,我觉得里子妹妹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一个人生活下去。请妈妈原谅她吧!” 赖子又一次低下了头,阿常轻轻地点了点头。 “妈妈,里子妹妹真的可以回家是吗?” “我也是没有办法不是吗……” 那口气听起来很漫不经心,在透过拉窗照进来的淡淡的光线里,阿常的表情却是很柔和。 今天是元旦,公寓里鸦雀无声,一点儿生活气息都没有。那些住在公寓里的单身男女和年轻夫妻不是回故乡,就是回娘家了。 从外面看,亮着灯的房间还不到三分之一。在其中的一个房间里,里子正开始做晚上的准备。 不过,说是准备,家里也只有她和一个吃奶的孩子。 晚饭用买好的什锦年菜就凑合过去了,大扫除在年底的时候早就搞完了。给真幸洗了澡,喂过奶粉,里子一天的工作几乎就算结束了。 可能是因为白天出了一趟门的缘故,真幸刚过八点就睡着了。 从现在到深夜都是属于里子一个人的时间了。 今天一天总算过去了,伴随着这种心情的安然,一个人的孤寂又悄悄袭上了里子的心头。 里子泡了一杯茶,打开了电视。开始的频道是流行歌曲节目,里子马上把频道换成了热热闹闹的相声节目。 但是,说相声的演员还是年底看过的老面孔,内容也没什么新意。里子心不在焉地瞅着电视画面,心里想的却是白天母亲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一开始问候新年的时候,被母亲说了一句:“你要好好反省!”其实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虽说是新年第一天,对那种程度的训斥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是,去神社参拜回来之后马上就被赶了出来,这一点让里子感到很痛苦。 若是茑乃家的客人或普通人还可以理解,但村上和富子是自己从小就认识,说起来就和自家的亲戚一样。 真幸的存在竟然对他们都要瞒着…… 到今天为止,里子一直想得很单纯,觉得自己爱上一个人,只要把他的孩子抚养成人就行了。但现实好像没那么简单。只有自家人的时候还好说,一旦别人到家里来了,茑乃家的体面首先成了问题。 阿常之所以强烈反对里子把孩子生下来,一定是因为她想到了以后的这些困难的事情。 这种心情的沉重,随着真幸越长越大会逐渐增加。 但是,自己绝不能为了这点事儿就垂头丧气!真幸已经出生了,正在一天天长大。 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就不要刻意隐瞒了,只有堂堂正正地去迎接世人那好奇的目光! “对不对啊?真幸?” 里子感到内心脆弱的时候,真幸是她唯一的倾诉对象。 里子觉得,出生还不到半年的孩子可能什么都听不懂,但真幸会做出微妙的反应。 昨天晚上也是如此,一个人迎接除夕夜正无精打采的时候,真幸好像也顾及母亲的心情躺在那里屏息不出声。今天白天出门的时候,一想到能见到家人了里子就觉得心情舒畅,那时候真幸也高兴得手舞足蹈。 孩子看似什么都不知道,可他敏锐地感知到了母亲的神情态度。 这样再过上一年的话,说不定真幸就能和自己一起点头了,再过一段时间或许就能陪着自己说话了。 “快点儿长大吧……” 里子对着孩子熟睡的小脸儿小声呢喃,真幸好像听到了似的,眉毛轻轻动了一下。 九点的时候关掉了电视,里子正要起身去洗澡,忽然听到电话铃响了。家里只有自己和真幸两个人,这时候有电话打来也是稀奇。里子急忙跑过去接起了电话,原来是赖子打来的。 “刚才把你撵回去,真是对不起了!” 赖子突然给自己道歉,那口气好像是她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姐姐不要把那点事儿放在心上,母亲那么说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倒不觉得有什么!” “那些人刚才都回去了!” 赖子给里子说了说村上和富子到家里去的情况,然后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你听我说啊!今天白天说的那件事情,母亲说,只要你和菊雄之间的事情了结了就可以回家!” “是姐姐替我求的情吗?” “你和槙子出去之后,我跟母亲说了。母亲那个人嘴上说得厉害,可实际上心里很寂寞!她想说让你回来,只是她自己不肯说出来罢了!” “姐姐说的是真的吗?” “我怎么会糊弄你呢?我一说,母亲马上就点头同意了!” 里子倒也不是不相信赖子说的话,只是母亲那样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风向又变了。 “你和菊雄的事情,二月份就都了结清楚了是吗?” “应该是的!” “那么说,你能堂堂正正地参加槙子的婚礼了是吗?” “要是那样就太好了。” “肯定没问题的!还有,你和椎名先生之间的事情就那样行吗?” “那样是哪样?” “你要是回到家里来了,今后想见他或许就很难了!” “他已经去了外国,再者说,他工作还那么忙!” “可是,他或许还会回来吧?” “他的事情已经无所谓了!” 里子的口气太过坚决,赖子反倒有些担心起来。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什么都没发生!不过,真的是无所谓了!” “母亲还问起椎名先生的事情,问他现在怎么样了,看样子母亲还是挺挂在心上的!” 因为一说起椎名的事情里子就要流眼泪了,她特意用很爽朗的声音问道: “姐姐今天要住在家里吗?” “今天可是元旦!我明天到你那里去吧!” “姐姐真的能来吗?那我准备好晚饭吧!槙子来不来?” “我问问她,尽量带她一块儿去!” “天啊!我太高兴了!” 对于总是一个人在家的里子来说,有谁到家里来是最令她高兴的事了。 “真幸君呢?” “已经睡了!” “是吗……” 赖子小声嘀咕了一句,稍微停顿了一下说道: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七岁!” “还那么年轻……” 赖子的声音里面有一种弦外之音,与其说是羡慕,莫如说是一种怜悯。听她在电话那头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问你一个比较奇怪的问题,你有没有再婚的想法?” “我怎么会有那种想法……” 现在和菊雄的婚姻登记还没有解除,怎么能考虑什么再婚的事情呢?还有,即使现在想和什么人结合在一起,除了椎名以外,想不起任何男性。 “真是可惜了!” “姐姐不也挺可惜的吗?” “我就是那样的人!” “我也是那样的人啊!” 因为都说了同样的话,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幸亏赖子来的那个电话,里子总算恢复了几分精神。 赖子从小时候起就学习成绩好,美貌也是出类拔萃,里子当时觉得赖子难以接近,但看看现在这个样子,赖子反而成了最可依赖的人。 里子和槙子是同一个父亲,从小时候起就情同手足,但正因为她是个妹妹,总觉得她身上缺少点儿什么。 还有,槙子很快就有一桩幸福的婚姻了,而自己是个抱着吃奶的孩子的女人,即使把自己的寂寞向她倾诉也没什么意义。 槙子以前经常被母亲训斥,可现在成了被征求意见的人,不知不觉间,那个少不更事的小妹妹也成了被世人承认的大人了。 作为姊妹,这无疑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里子无疑也感到了一种被晾在一边的寂寞。 但是,赖子姐姐还是独身。那么漂亮那么聪明的一个姐姐却独自一人生活,里子觉得赖子和自己是一样的处境,对赖子姐姐有一种亲近感。 但是,要说起为什么要独自生活,两人的情况却大不相同。 虽然没有特意问过她,但赖子好像是因为不愿被任何人打扰才坚守独身生活的。至少在活法上,她有自己清楚的原则。 但是,里子就不具备那种近似什么主义的东西。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就不顾一切地去追求,最后还是不能在一起,所以才一个人待着,如此而已。 现在是坚守独身,如果有了喜欢的人,说不定哪天又变心了。就说现在吧,如果椎名对她说“到外国来吧”,她或许马上就飞过去了。 里子虽然在嘴上说“那个人的事情已经彻底放弃了”,但她还是梦想着哪天能和椎名相依相偎。 那是一种放荡的没有目标的生活态度。虽然她自己也觉得应该好好看清自己的人生之路,应该好好为设计一下自己的未来,可在现实中,一旦发现了自己喜欢的人,她马上就会心旌摇荡。 赖子把里子这样的人评价为“坚强而有勇气”,但实际上,她既不坚强也没有勇气。 里子一旦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那个人的存在就成了她的一切,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其结果就是,里子被人认为是一个性格坚强而大胆的女人。 “这可不行啊……” 自己的这种不考虑后果的鲁莽性格应该好好改改了。年轻的时候还好说,现在都超过二十五岁了,考虑事情应该更冷静一点儿才行。 里子总是这样自我反省。 但是,仔细回想一下就会发现,自己的反省都是在鲁莽行动之后。开始的时候盲目地往前冲,等事后察觉了才开始反省。 这要是槙子的话,她会想好了之后再往前冲。而赖子则是只思考而不行动。 虽然是姊妹,对于男人的态度却是三人三样。 “这可太奇怪了……” 在同一个家庭里长大,为什么差别如此之大呢?里子一想到这一点就觉得不可思议。 “可是,我还是我,没法改变啊!” 到了现在,即使想改,到了今天的性格也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没办法啊……” 里子很容易放弃,连她自己都对自己的轻易放弃感到生气。但里子自己没有察觉,正是这种诚实不自欺才让她成为了一个深有韵味的女人。 “我好想见他……” 一旦解开了心头的锁链,里子就极其自然地进入了一个人的思绪。 “你还好吗?” 墙边的玻璃柜里面放着椎名的照片,那是前年夏天里子从椎名那里硬要来的。那张照片是在外国照的,照片上的椎名沐浴着斜阳站在那里,阳光好像有些耀眼,他的眼神里溢满了温柔。 同一个玻璃柜里还有一把备前的壶,有人来的时候里子就把照片藏在壶后面。 看着那张照片,里子的手自然而然地伸进了下面的抽屉里,从里面拿出了两封信。 椎名去了外国以后一共来过两封信,一封是他到了马尼拉一周之后寄来的,另一封是去年年底寄来的。 开始的那封信很简单,只是说他已经平安到达了,第二封是一封封口信。他在信中首先介绍了一番当地的酷热和他住在酒店里的生活,最后附上了一句:“下雪的丹后终生难忘,请向真幸问好!” 里子一边读着信一边想。 他说丹后的事情终生难忘,意思是不是说他还爱着自己?那句“请向真幸问好”,是不是说明他还牵挂着真幸? 那样的话,里子真希望他干脆把“我爱你”这句话清楚地说出来。 如果问他是不是爱自己的意思,他或许会笑着说:“那还用问吗?”但是,女人就需要实实在在的话语。或许有人说那太露骨了,但男人不清楚地写出来或说出来,女人就不放心。 里子一边读着信一边思考一些多余的事情。 他虽然爱自己,但不能和卧病在床的妻子离婚,和自己在一起。莫非是这种困惑让他写出了这样的句子?莫非只是男人的一种羞涩?难道是四十五六岁的年龄让他羞于启齿?里子很希望是后者。不,现在她坚信是后者。 但是,看他的来信的时候,每次读到这里,里子就感到困惑,尽管觉得很高兴,但越想越不明白。 里子把信放回抽屉里,顺手又把旁边的照片拿了出来。 那是里子在真幸出生三个月和四个月的时候自己给孩子拍的。一是因为里子从来没有玩儿过相机,再者因为是在家里拍的,照片上总有很多照虚了的地方。其中这两张还算拍得比较好的。一张是真幸洗完澡以后光着屁股仰躺着的照片,另一张是真幸躺在摇篮里的照片。 里子好几次都想把这两张照片寄给椎名,但最后都作罢了。去年年底的时候,她甚至把照片都塞进信封里去了。 现在把真幸的照片寄给他,他会不会觉得很厌烦?自己生下了这个他根本不希望出生的孩子,还向他卖弄夸耀孩子的照片,自己是不是太厚颜无耻了? 她不想成为一个强人所难的女人! 但是,今天是元旦。一年就这么一次,或许把照片寄给他也没关系…… 里子自己点点头,拿起笔,铺开了信纸。 至于书信的内容,里子去年年底就写好了。 但是,里子把写好的信撕掉,拿起笔来重新开始写。 祝你新年快乐! 我在遥远的日本为你祈祷,愿你今年万事如意! 我们都很好,真幸也长大了一点儿。 或许你不喜欢,我把孩子的照片随信附上,请你看后把照片撕掉。 里子 山茶篇 雨从下午开始下,后来成了雨夹雪,到了夜里彻底变成了雪。 看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好像一月份没能落下来的雪进了二月以后就再也忍不住了,那漫天飞舞的阵势可谓铺天盖地。 街上的行人都弯着腰弓着背脚步匆匆地行走在风雪里,在大雪的映衬下,银座大街上的霓虹灯反而显得更加鲜艳了。到了八点半的时候,雪势弱了一点儿,赖子在并木通七丁目的街角下了出租车。 “雅居尔”就在街角大楼的四楼上。赖子下了车正要往大楼里走,站在大楼入口的一个服务生向她低头行礼。 那个小伙子并不是赖子的酒吧雇来的。 他是下面楼层的一家俱乐部的服务生,但总是站在这座大楼的入口处。看样子虽然像个招徕客人的,但他并不像简陋酒吧的那些揽客的一样死皮赖脸地招揽客人,顶多就是看见有熟悉的客人路过,有进来的客人就把领到店里去。 但是,他们的主要任务是观察走在大街上的陪酒女郎,发现长相气质比较出众的,就劝她到自家夜总会去,说白了就是为俱乐部物色新人。近来他们还为自己开车来上班的那些陪酒女郎看管车辆。 银座这个地方的停车场很少,即使有也离店很远极不方便。那个时候服务生们就会从姑娘们手中接过车钥匙,帮她们把车停在马路边上。 这当然是违反交通法规的,但因为他们一直在楼前站着,远远地看到警察过来了,比较危险的时候,他们就提前把车停到别的地方去。 他们确保大街的一角作为自己的势力范围,然后把求他们帮忙的姑娘们的车停在那里。 即使和其中一个人每月以四五万日元的看车费签约,如果有四五辆车的话,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另外,他们还给租车的客人带路,从客人那里拿到小费。 说起来,他们就是打理大楼外围的一切事情,和在大楼里面的店里工作的女孩子们自然而然地就混了个脸熟。 “妈妈桑,上次真是谢谢您了!” 几天前,这个小伙子把一个要去雅居尔却不知道怎么走的客人领到了赖子的酒吧里。那时候赖子悄悄地塞给他一万日元,他刚才这句话好像是对那件事情表示谢意。 虽然不是一家店,但和这些人搞好了关系,有什么事的时候就很方便。 “大冷的天儿,你可是够辛苦的!” “不过,雪很快就会停吧!” 小伙子还兼做银座的天气预报员。 赖子坐电梯上了四楼,进了酒吧发现已经来了三组客人了。 这个行业里有句俗语叫“二八”,人们都认为二月和八月是生意不景气的代名词,但银座的二月并没有那么严重。 其实,比起二月来,一月份反而客人减少很多。那可能是去年年底的时候,因为忘年会什么的大家都喝多了。 都说从傍晚时分开始下的雨会让客人们远离酒吧这样的娱乐场所,但大雪反而能把客人招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漫天飞舞的洁白的雪花好像能唤醒人们对酒的怀恋。 赖子一踏进酒吧,就要把客人都看清楚。 一号桌是谁?二号桌是是谁?那个人领来了什么样的客人,他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陪酒的女孩子分配得是否合适?客人们是否玩儿得高兴?赖子一眼就能纵观全局,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马上就发出指令。 “早上好!” 站在柜台前面的领班向赖子打招呼。 上晚班的人不管几点到店里都要说:“早上好!”赖子轻轻地点点头,转身进了更衣室。 在更衣室里把短外褂脱下来,把带回来的账簿递给领班,然后照了照镜子。 下车的时候虽然被雪淋了,但头发并没有乱。赖子确认没什么问题之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小声说道: “好吧!要上战场了……” 打扮得花枝招展,以妖娆的姿态出现在男人们面前。赖子总想,那种紧张感成为一种痛苦的时候,就是酒吧关门大吉的时候。 银座的客人多为借公事的名义挥霍公款的人们。小酒吧先不管它,俱乐部的客人据说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公款招待的客人。 雅居尔自然也不例外。 如果是公款接待,必须好好看清楚谁是招待方,谁是被招待方。 如果熟悉的客人属于被招待的一方就没什么问题,但若属于招待方就要多加小心了。 陪酒的姑娘们总是无意间只为熟悉亲密的客人服务,结果让初次被接待的客人感到不快,这种事情经常会发生。 看样子,今天来的那些熟悉的客人都是被接待的一方,属于为主的客人。 这一点看一看当场的氛围就能看出来,从客人的座次也能看出来。一般来说,背靠壁龛的上座上坐着的都是主客,主客对面的座位上坐着的一般都是部下或招待方的客人。 赖子把店内环视了一遍之后,坐到了一号桌上。 倒也不是说一号桌的客人有多么重要。他们这桌共有五位客人,在三组客人里面属于人数最多的,但只有两个女孩子在那里陪着客人。 赖子在一号桌那里跟客人打过招呼,然后把五号桌的一个那女孩子叫了过来。这个女孩子是今年才来的,虽然不是什么美女,但很年轻,给人一种很清纯的感觉。 赖子把这个姑娘给客人介绍了一下,然后去了另一张桌子。 赖子不看着的时候,女孩子的分配有时候会很偏。陪酒的女孩子也是人,总会无意间聚集到长相潇洒容易说话的客人那边去。 调整女孩子的配置本来属于领班的任务,但并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那么老实听话。 客人自不必说,姑娘们也有自己的好恶,在某种程度上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赖子坐在第三组客人的桌子上的时候,又有新客人进店了。 听服务生高声喊“欢迎光临”,赖子转过头去一看,原来是大协百货的秋山常务。只见他领着两个公司里的同事坐到了三号台上。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赖子每次看到秋山都有一种很揪心的感觉。 那种感觉和对此人的好恶无关,因为赖子对他曾经一度以身相许,那种感觉或许更像一种自卑感。 秋山对着赖子轻轻挥了挥手,然后就开始和同事们碰杯。他不愧是个常来玩儿的客人,绝不会说“马上到我们桌上来!”这种不懂风雅的话。 不过,三天前他打电话到赖子的公寓,问赖子进了二月以后要不要到暖和的伊豆或房总那边去看看。 赖子因为熊仓的事情接近秋山以后,和他有过几次肉体关系,但从去年秋天以后,两人还没有单独见过面。 随着和日下之间的关系日益加深,可以说赖子对秋山变得疏远了,但秋山并没有放弃的样子。从那以后还来过好几次电话,还邀请赖子一起去吃饭。 赖子每次都拒绝了,即使偶尔陪着去吃饭,也只选择他和别人一起的时候。 秋山本来就是个花花公子,另外还有很多和他交往的女性,所以他从来不会执拗地强迫赖子做什么。 特别是这段时间,或许他发觉了赖子想要逃开他,来酒吧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女人一旦想退却,男人就会穷追不舍。男人一旦想后退,女人就会追上去。即便是在这么一间小小的酒吧里,男女之间这种微妙的纠葛每天都在上演。 赖子和客人们打了一通招呼,最后去了三号桌。赖子刚坐下,秋山突然把脸凑了过来说道: “妈妈桑喜欢的那个人,我知道是谁了!你这段时间改变爱好了吗?” “什么?你说的改变爱好是什么意思?” “看来你还是喜欢年轻男子啊!” 秋山的一双色眯眯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赖子轻描淡写地躲开他那双色眯眯的眼睛说道: “你说我找到了一个年轻帅气的男朋友,我真是好高兴啊!” “你打马虎眼也没有用!我手里可是握着确确实实的证据!” “我好怕啊!你怎么像美国中情局的啊!” “我的情报网可是很厉害的!可是,你为什么喜欢那么年轻的呢?” 看样子秋山今天是为了找自己说说日下的事情才来酒吧的。 赖子虽然早就想到这件事情会被人知道的,可奇怪的是,为什么在自己和日下分手之后才出现了这种传言呢? 那些先不管,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赖子和日下交往的事情只有领班和在酒吧里做事比较久的几个女孩子知道。 而且,他们只知道自己和日下比较亲密,更多的事情按说他们不会感觉出来。 服务生和店里的女孩子们不会把老板娘的事情偷偷告诉客人。对于在酒吧这种娱乐场所工作的人来说,对彼此的隐私互相守口如瓶是起码的礼节。 尽管如此秋山还是知道了,那是为什么呢…… 就算是被人看到了,但日下出入赖子的公寓也是去年秋天以前的事情,到了现在秋山才提起这件事情就让人觉得很奇怪。 要这么说,莫非秋山和酒吧里的某个姑娘好上了? 女孩子一旦和男人有了比较深的关系,就会什么都说出来。 身体之间的亲密马上就会走向心灵之间的亲密。 “妈妈桑的情人是谁?” 那个姑娘被秋山这么一问,说不定轻易就说出来了。 但是,若真是那样的话,会是谁呢?赖子再次环视了一下周围。 坐在秋山身旁的是雅代。雅代倒也不是特别漂亮,但身材小巧玲珑,眼睛大大的很可爱。雅代的小嘴儿稍微有点儿地包天,看上去格外性感诱人,或许是这一点挑逗起了男人的色心,她在酒吧里很招客人喜欢。 这段时间,秋山每次来酒吧,雅代都要坐在他身边。这会儿也是,她虽然正和台子对面的客人说话,但她的手却一直放在秋山的膝盖上。 看她把手放在秋山膝盖上的样子,好像很自信很放松。还有,她虽然脸朝着对面,但肩膀紧靠在秋山的身上。 可能就是那个姑娘说的…… 赖子尽管心里那么想着,但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 “我想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那么说,妈妈桑是想和那个人结婚了?” “要真有那么一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的话,不结婚怎么能行呢?” “算了吧!算了吧!你若嫁给那样的毛头小伙子真是可惜了!” 赖子看到雅代用放在秋山膝盖上的那只手迅速掐了他一下。 看样子,这个姑娘和秋山果然有一腿…… 赖子在心里嘀咕了一句,马上用很认真的表情说道: “可是,人家说我有了一个喜欢的年轻人,那个人就是秋山先生啊!” “所以我才说你不要和那个人结婚嘛!” “好的好的!我不和他结婚!” 因为赖子很诚实地点了一下头,秋山的表情好像有些沮丧。 “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那种传言!” 说完马上小声问赖子: “上次说的去伊豆的事情,可以吗?” 秋山只说了这一句,转过头去和雅代碰杯。 这位客人可真够忙活的! 赖子刚给对面的客人打了个招呼,就看见领班打着接电话的手势走了过来。 赖子走到柜台头上接起了电话,电话那头马上传来了一个男子含混不清的声音。 “是我!我是日下!” “……” 也不知是为什么,转过年来以后,日下再也不打电话来了。因为这个电话来得时机太巧了,赖子颇觉困惑。 “这个星期或下星期您能见我一面吗?您有时间的时候就行。” 虽然还是约自己见面的电话,但他的口气比以前沉稳多了。 “我今后不会给您添麻烦了,我只是有件事情想向您汇报一下。” “汇报……” “随便找一家餐厅或咖啡馆就行!” 他到底要向自己汇报什么事情呢?他那一反常态的沉稳的口气反而让赖子放不下心。 “不行的话,白天也可以!” “我不能在电话里听你讲吗?” “可能的话,我还是想见面跟您说!” 对方如此冷静地求自己,赖子感觉再那么冷淡地拒绝他不合适。 “那好吧!什么时候……” “星期六的下午怎么样?两点我们在青山的双子楼地下的咖啡厅见面怎么样?” 双子楼从赖子的公寓步行两三分钟就到了。 “可以吗?” 赖子回答说可以,日下就把地下咖啡厅的名字告诉了她。看样子他在打电话之前就已经决定在那里见面了。 “那么,我们周六下午见吧!” “我想……” 赖子还想问问他现在怎么样了,可说了半句就不说了。赖子心想,日下好不容易这么平心静气地给自己打个电话,最好不要问他那些多余的事情。 “那就周六见吧!” “好的!” 赖子刚放下电话,就听到后面台子上的客人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可能是某个客人讲了什么可笑的事情。 第二天,赖子正要起床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 睡到十点才起床,可还是身体发懒头发沉。感觉全身就像发蔫了一样,摸了摸头发,好像每根头发都火辣辣地倒竖起来。 昨天夜里从酒吧出来的时候,天空正在飘小雪。虽然雪不大,地上也没有积雪,但气温降得很厉害。 虽然已经叫好了出租车,但好像是出了什么差,错车迟迟没来,没办法只好走到了晴海通。 站在路边等车的时候觉得发冷,说不定是那时候感冒了。 现在回头想想,自从在银座开了酒吧之后,只在前年年底的时候卧床休息了一次。 那次因为感冒也只卧床休息了一天,第二天就到店里去了。 赖子的身体虽然表面看上去很瘦弱,但实际上很结实。小时候瘦小枯干经常在家休息,但自从赖子懂事以后,还没有生过一次像样的病。 直到几年之前,就连赖子自己都对自己身体的强壮感到束手无策。 但是,自从开了酒吧之后就不敢说那种大话了。 也可以说,正因为有了健康的身体才能坚持到今天。不过,在背后支撑着健康的是绝不能感冒那种紧张感。 赖子不希望这次感冒是因为酒吧的生意上了轨道,自己精神放松了。 不管生意如何一帆风顺,赖子从未偷懒放松过。 或许这段时间有点儿太勉强自己了。昨天和前天都被熟悉的客人约去喝酒,赖子感觉却之不恭,连续两晚上都陪着客人喝到半夜两点多。 前一天的星期天,从中午开始就陪着槙子逛百货商店,之后又被客人请到家里去喝到很晚。 赖子可能是因为低血压的缘故,即使上了床也很难马上就睡着。 半夜两点多回到家里,上床的时候怎么也得三点多,然后就睡不着,迷迷糊糊地打盹,一转眼就是早晨四点了。 就那样,赖子早晨还是起得很早。不管睡得多晚,十点的时候一定会起床。与其说那是赖子勉强自己起来,莫如说那是她年轻时候养成的习惯。 做舞伎的时候,早晨再怎么晚八点钟也起来了。然后打扫房间,梳头挽发髻,接着出门去参加九点半开始的早晨练功。哪怕只懈怠一天就会受到严厉的训斥。 那时候养成的习惯现在还改不掉。 不管有多困,如果睡到上午很晚,就觉得心里不踏实,感觉从身体到精神都自甘堕落了。 就因为那样,赖子的睡眠时间是越来越少。 昨天晚上到店里去的时候,已经感觉头很沉了。 在更衣室里面对着镜子说了句:“要上战场了!”其实那也是为了鼓舞一下蔫头巴脑的自己。 稍微喝点儿含酒精的东西就会暂时忘却疲劳,感觉身体状态好了,就能心情畅快起来。 但是,那并不等于身体本身恢复了。赖子从餐具柜的抽屉里拿出体温计,再次回到床上,把体温表夹在了腋下。 已经十点半了,外面好像晴天了。一束强烈的阳光从深驼色窗帘的一角射进来,都照到被子头儿上了。 把体温表夹在腋下一动不动,赖子感到下腹很痛。轻轻拧了拧上半身,乳头蹭到睡衣上感到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例假快来了。虽然没有经期综合征那么严重,赖子来例假的时候疼痛很剧烈。 每月总有那么一天必须吃止痛药。 这次的感冒可能是因为雪上加霜,身体状况正在走下坡路的时候,又赶上了连日的疲劳和寒冷。 过了两三分钟的时候,赖子把体温表拿出来一看,体温是三十八度二。她又仔细看了一眼,然后把体温计甩了甩让刻度下去,然后把手放在肚子上,闭上了眼睛。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槙子突然到赖子的公寓来了。 “姐姐你这是怎么了?把屋里弄得这么暗!” “好像是有点儿感冒了……” “身体不舒服吗?发烧吗?” “刚才量了量,三十八度左右。” “那不是很高吗?让医生给看了吗?” “没有……” “那怎么能行呢!药呢?” “家里有以前买的药,刚才吃了。” 赖子本来想出去买新的,可是浑身发冷,一点儿也不想出去。 “那些过去买的药或许都不好使了,我出去给你买吧!” “我觉得没什么事儿……” 赖子刚想坐起来,又感到了一阵头晕目眩。 “你在那里躺着吧!我去给你买回来!” 槙子穿上大衣,动作轻盈地转身出去了。 已经过了十一点了。赖子爬起来拉开窗帘,耀眼的阳光好像迫不及待地一下子泻进屋里来。 赖子把客厅的窗帘全部拉开,卧室的窗帘也拉开了,只留下里面的蕾丝窗帘,好让光线柔和一些。 赖子还是觉得有点儿发冷,穿着被虚汗湿透了的内衣很难受。她打开暖气换上睡衣,在梳妆台前面坐了下来。 可能是因为发烧的缘故,脸好像有点儿浮肿,眼睛湿润模糊,脸颊微微泛红。 赖子正在用温水洗脸的时候,槙子买药回来了。 “姐姐,你不躺着可不行啊!先把这个药吃了!说是一次两片!” “谢谢槙子!” 赖子从槙子手中接过粉红色的药片,喝了一口水,把药片一起咽了下去。 “槙子,要不要喝咖啡?” “行了吧姐姐!我自己来!你快躺着去吧!” 槙子劝赖子上床躺着,可赖子还惦记着昨天出门前泡在水里的那些茶碗。她拧开水龙头正要洗茶碗,就听槙子大声喊道: “那几个茶碗非得现在洗吗?” “可是……” 赖子爱干净,家里哪怕有一样脏东西就没法踏踏实实地坐下来休息。 “我给你洗……” “那太不好意思了!能不能替我给阳台上的花盆浇点儿水?” “没问题!你就快点儿躺着去吧……” 在槙子的催促下,赖子又回到了床上。 刚才就起来那么一小会儿,赖子就觉得从肩膀到后背火辣辣地疼。赖子蜷缩起身体,用被子蒙住了头。可是,她一听到厨房那有声音就放心不下,把头伸出来大声朝厨房里喊: “砂糖在上面架子的左边……” “知道了!” 听到厨房里传来槙子很不耐烦的声音,赖子又把身体缩了起来。 现在都中午了,傍晚之前能退烧吗? 现在想想,昨天夜里不应该站在雪地里等车,直接返回店里就好了。还有,秋山说要送自己,当时老老实实地接受他的好意就好了。 但是,如果和秋山坐一辆出租车,总感觉他又会提出什么无理要求。 秋山是个风月场上的高手,想必他也不会动手动脚来硬的,但和他分手的时候就要想出各种理由,想想就觉得麻烦。 赖子甚至觉得编出个理由来都那么麻烦,可见她昨天夜里有多么疲劳。 “没办法啊!” 赖子轻轻自言自语,又把眼睛闭上了。 “姐姐,怎么样了……” 过了十分钟左右,槙子走到赖子的枕边问道: 赖子抬头看了一眼槙子,她今天穿了一件高领毛衣,外面套了一件格子花纹的西装夹克,看上去忽然成了一个大人了。 “你要吃点儿什么吗?” “不用……” 赖子摇了摇头,槙子用命令的口气说道: “那可不行!不吃点儿东西的话怎么能退烧呢……” “你不用管我,槙子你要是饿了,电话旁边有个记事本,上面有餐馆的电话,你随便叫点儿寿司或荞麦面的外卖来吃吧!” “不用了,我刚吃过蛋糕!我本来想让姐姐再陪我去看看上次看的家具,可你现在发烧根本出不了门啊!” 星期天陪着槙子转了一整天,摆在新房里的东西从家具到地毯,从餐具到毛巾挨着看了个遍。 按说该买什么东西都已经商量好了,可槙子好像还在动摇。 “天哪!那些东西你最好还是和士郎商量商量吧!” “不行!那个人对这些东西一点品味都没有!” 赖子住在东京,在槙子面前说起来就像个当妈的一样,按说什么事情都想给她拿个主意,可今天实在是太难受了。 “咱俩不是看到一个樱木的博古架吗?那个款式确实很精致,可你不觉得有点儿太不结实了吗?” 槙子站在赖子枕头边上,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开始滔滔不绝。 “还有一榠楂木的博古架,那个看上去很结实,中间还有个可以放电视的台子不是吗?” “可是那个颜色太深了,你当时不是说不喜欢吗?” “那时候我确实是那么想的,可现在还是觉得那个结实稳当,还有,如果买了那个博古架,还可以配上相同木料的大衣柜……” “是不是有点大?” “我今天去新房量了量尺寸,也不是不能放进去!” 槙子今年四月初结婚以后要住进去的那栋公寓交通很方便,从东横线的自由之丘车站步行六分钟就到了。那是个二十坪左右的两居室,是士郎的父亲为两人买的新房,如果是新婚夫妻住的话,面积足够大了。 “士郎是怎么说的?” “他只说买哪个都行,一点儿主意也没有,根本指望不上!” “可是,要是把博古架换成榠楂木的,沙发还那样能行吗?” “问题就在这里!怎么办呢?” 槙子抱着胳膊陷入了沉思。表面上看她很苦恼,可她是为选择新房的家具而犹豫不决,那一定是一种幸福的苦恼。 “如果把博古架换成榠楂木的,那么沙发是不是也应该换成类似驼色的那种比较明亮的颜色?” “也是啊……” 赖子刚小声嘀咕了一声,就听见电话铃响了。 “姐姐!接吗?” 赖子稍微考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 接起电话,如果是店里的客人打来的就很麻烦。既不能冷淡地拒绝,又不能说正在发烧,那样的话又会被对方问这问那。 但是,也可能是领班有什么急事打来的。赖子犹豫了半天还是爬起来了,刚要拿起电话铃声突然就不响了。 “电话断了……” 赖子刚把电话放下,忽然咳嗽起来。 “姐姐!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的!传染给你就不好了,最好别离我太近!” 赖子咳嗽着又回到了床上。 可能是因为刚才爬起来的缘故,咳嗽就是停不下来。赖子胸部起伏喘了一会儿粗气,咳嗽终于停下来了,槙子轻轻地给她盖上了被子。 “姐姐,你一个人能行吗?” “什么能行不能行?你为什么这么问?” “难道不是吗?发烧这么厉害,要是我没来的话,姐姐会怎么样了呢?” 被槙子这么一问,赖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管怎么说,如果槙子没来的话,自己这会儿一定是一个人躺着。 “姐姐你不寂寞吗?” “……” “要是我的话,一个人可待不住!上次感冒的时候把姐姐喊了来,一个人心里太不踏实了……” 这一点赖子也是一样的。但是,既然选择了独身生活,这个程度的寂寞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姐姐为什么不结婚呢?” “什么为什么……” “一个人多不方便啊!” “我能像槙子妹妹那样有个喜欢的人就好了!” “我也不是只因为喜欢才结婚的!我当然也喜欢士郎,但更重要的理由是一个人太寂寞了,说起来他就像一种安全保障!” “安全保障?” “上了年纪的时候,如果结婚了的话不是很安全吗?生了病腰腿瘫软不能走路的时候,要是结了婚的话不是还能让对方照顾吗?” 槙子对婚姻的认识很现实,赖子不由地再次对她刮目相看。 “姐姐可真坚强!” “我有什么坚强的……” 即便是赖子,考虑到将来的事情同样也是心里不安。 但是,赖子现在不想为了什么安全保障去结婚。 就这样一个人待着,无边的孤独要来就让它来吧!即使死在大路边上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赖子认为,既然享受了独身的自由,那种惩罚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槙子回去之后,赖子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虽然平时白天睡不太着,但几天来的疲劳和身体的倦怠好像自然而然地把她带入了梦乡。 再次醒来的时候,手表的指针已经指向下午三点了。 可能是因为睡觉前吃了药的缘故,浑身汗津津的。 赖子把放在枕头边上的体温计夹在了腋下。 好像外面还是晴天,阳光挤在窗帘的一角争执不休。 昨天还是漫天大雪,今天却如此天清气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如果说现在已经三点了,那么必须起来了。平常都是上午打扫房间,然后把账单整理完,但是今天什么都没做。即便是把这些事情拖到明天,现在也该开始准备去店里了。 今天晚上六点开始有个会,接下来要面试女孩子,还约好了和税务师见面。 赖子一边考虑着这些事情,一边把体温计拿了出来。 赖子就像看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偷偷地瞄了一眼体温计,现在的体温是三十七度五。 和早晨相比好像已经降了一些,但还没有完全退烧。赖子躺在热气腾腾的被窝里面,感觉四肢还是很沉重。 要是能这样继续休息就好了,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打起精神来……”赖子就像鼓励自己一样刚爬起来,马上就感到了一阵轻微的晕眩。 赖子又蹲在了床上,闭上了眼睛。 整个身体好像就这样掉进黑暗的无底洞。 “不行了……” 赖子竖起一条腿,双手抱着头,一动也不动。 这个时候要是有谁能扶自己一把,心里该有多么踏实啊! 赖子的脑海里瞬间掠过了日下的面容。 但是,赖子为了甩掉那种想依赖别人的心情,抬起脸慢慢站了起来。 稍微休息了一下之后,那种晕眩好像消失了。 赖子拉开窗帘,在午后的阳光里沐浴了片刻,然后朝浴室走去。 因为现在还在发烧,好像不应该洗澡,但赖子想至少洗个淋浴。 赖子推开浴室的门,身体刚碰到墙上的瓷砖,就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尖跑遍了全身。赖子放弃了洗淋浴,只用毛巾擦了擦身子,就那样还感觉就像过电一样浑身火辣辣地疼。 这个样子能出门吗…… 身体不好的话脸色也差,无意中在客人面前也会变得表情冷淡。勉强去了店里,再把身体搞坏了,更是得不偿失。 但是,今天的事情太多了。还有,再坚持两天就是星期六了,到时候好好休息一下就是了。 就像鞭策自己慵懒的身体一样,赖子从浴室一出来就开始穿和服。 看样子还是不应该硬撑着到店里去。 赖子强打精神去了店里,过了一个小时就开始浑身发冷,一开完会直接就回公寓了。 回家以后也不应该马上去洗澡。 赖子一躺到床上就开始浑身发抖,同时浑身发烫,连自己都明白这是又发烧了。 身体的前面很热,后背却感到冷飕飕的。整个身体好像被分成了两半,赖子在那种状态下昏昏沉沉,一会儿就睡着了。 可是,就在被烧得迷迷糊糊的状态中,赖子梦见了熊仓。 梦中好像出现了通往东山真如堂墓地的那条小路。能看到血红的彼岸花,前方还有三重塔。赖子走在小路上,突然发现塔旁边的灌木丛里站着熊仓。 赖子大吃一惊,一下子站住了,就见熊仓径直向自己走了过来。开始的时候觉得他好像在哭,可是当他走近的时候才发现,他好像是在笑。赖子忽然害怕起来,拔腿就跑,熊仓就在身后紧追不舍。明明刚才天还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黑了,只见熊仓的眼镜在昏暗中一闪一闪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周围是一片长满芒草的荒野,地上藤蔓丛生,赖子的脚被藤蔓绊住差点儿摔倒。 赖子心想,这下子彻底完了!正当她快要气绝的时候,忽然发现日下就站在暮色笼罩的小路前方。因为他就在眼前,赖子举起手来拼命呼救,可他就像没看见一样从身边走了过去。 就像被自己的大喊大叫唤醒了一样,赖子终于从梦中醒了过来。 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赖子摸索着从枕头边拿出手表一看,已经是夜里一点半了。要是平时的话,这会儿应该是回到家宽衣解带的时候。 赖子睡觉的时候,一直让床边的纸罩座灯亮着,这会儿周围的一切都朦朦胧胧地浮现在昏黄的灯笼光里。 赖子醒来,发现刚才做的那个梦无聊透顶,但那种惊恐的感觉还清清楚楚地留在脑海里。 听人家说,在梦里看见死人笑不吉利,还听说,在梦中看到清楚的颜色也不是好兆头。 开始的时候觉得熊仓是在哭,但他的脸确实是在笑。还有,明明是傍晚时分了,可彼岸花血红的颜色还清晰地留在脑海里。 去年秋天的时候,赖子曾和日下一起去真如堂墓地给铃子扫墓。那件事情和对熊仓的记忆不过是联系在了一起而已。赖子在心里安慰自己,但噩梦醒来之后的那种苍白的寂寞迟迟不肯消失。 为了甩掉噩梦带给自己的恶劣心情,赖子从床上爬了起来。 可能是睡前吃的药起作用了,也可能是因为被噩梦魇住了,赖子发现自己浑身是汗。 又换上了一件睡衣,量了量体温,这次是三十七度四。 从店里刚回来的时候超过了三十八度,睡了一觉之后体温好像降下来了。 或许是因为身材偏瘦的缘故,赖子发烧和退烧的速度都很快。以前还被医生笑话,说她就像小孩儿一样。赖子的这种体质好像到现在也没改变。 又吃了药,正要躺下休息,赖子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顺着下半身往下滑。好像身体的芯在发热,逐渐变得湿漉漉的。 赖子知道例假快来了,可她一直觉得应该是两三天之后的事情。因为感冒身体状况有了变化,好像例假稍微提前了一点儿。 赖子凝神屏息坐在那里,就在她侧耳倾听自己身体的声音的时候,忽然听到电话铃响了。 在此之前,都是日下经常深夜打电话来,可是前两天刚和他约好了这个星期六见面。 莫非是店里下班之后领班打来的?赖子犹犹豫豫地接起了电话,里面传来了秋山的声音。 “你原来在家啊!我刚才到店里去了,听说你在休息,没想到你还那么一丝不苟!” “我感冒了,根本没法去店里啊!” “要是那样的话就好,感冒很厉害吗?” 看样子秋山虽然听别人说自己感冒了,但还是半信半疑地打电话到家里来。 “从昨天起就浑身发冷,今天硬撑着去了一趟店里,发现还是不行啊!” “听你这声音怎么那么可怜啊!我现在去看看你吧!” “不要!我现在这个样子根本没法见人!” “我只是去探望一下,你一个人不是很不方便吗?莫非这会儿有喜欢的人正在你身边躺着?” “你说什么哪……” 赖子刚摇了摇头,瞬间又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 “我去可以吧!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你又那么说,我今天发烧,根本……” “你可真够见外的!上次说的去伊豆的事情,这个周的周六怎么样?” “谢谢你的一番盛情,可我这感冒……” “还有三天呢!没问题的!在那之前就好了!” “你那么说有什么用!” “我下周要去九州出差,回来之后会一直很忙,也只有这个周有时间了!” “要不就等天气稍微暖和一点儿再去……” “你总说再等等再等等,我都等了半年多了!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就过去看看你,可以吗?” “今天真的不行,请你原谅!” 秋山好像有点儿喝醉了,可他再这样纠缠不休,赖子也开始生气了。 “我给你带点儿寿司或水果过去吧!” “不好意思,我要挂电话了!” “我就说嘛!还是有什么人在你那里吧!” “没有!” “那我过去还不行吗?” 秋山话音刚落,赖子已经把电话放下了。 随着挂断电话的咔塔一声,房间一下子又变得寂静无声了。 他为什么偏偏挑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呢?说不定和秋山之间的关系就此结束了。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记恨今天晚上的事情,或许今后就不到店里来了。 要是平时的话,赖子还能应对得更巧妙更委婉一些,但今天实在是做不到。 一般来说,一个女人感冒了在家卧床休息,男人却硬要到女人家里去,这种做法属于蛮不讲理。即便两人之间有过肌肤之亲,这种做法也太强人所难了。让一个生病的女人陪着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实在是太过分了。 但是,让秋山变得如此厚颜无耻肆意妄为的是赖子本人。用着人朝前,用不着人朝后,只在需要的时候接近对方,以后的事情就不管了,这种做法或许有点太自私太任性了。 “都无所谓了……” 赖子刚嘀咕了一句,下半身的那种滑腻腻的感觉又回来了。 休息了一天,赖子的身体好像终于恢复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体温已经降到三十七度了。虽然还有点儿低烧,但脑子已经轻快多了,皮肤粗涩的感觉好像也消失了。 但是,从昨天夜里开始的痛经正在压迫下腹。赖子服下常吃的止痛药,然后冲了一杯咖啡。 玻璃咖啡壶里的水烧开了,咕嘟咕嘟翻着水花,可把酒精灯一拿下来,水花马上就落下去了。正在赖子看着水花翻腾,闻着咖啡的香气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赖子瞬间想到是秋山,心里有些畏怯,但还是狠狠心接起了电话,原来是里子打来的。 “姐姐在睡觉吗?” 里子好长时间没来电话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兴奋。 “没有,已经起来了,正想喝咖啡呢!你还好吗?” “我们都挺好的!姐姐呢?” “稍微有点儿感冒,昨天很早就从店里回来睡觉,一直睡到现在!” “天哪!现在打电话方便吗?” “今天早晨已经不发烧了……” “现在正流行感冒,姐姐可要多加小心!” 里子稍微停顿了一下说道: “姐姐你听我说,我终于成了一个人了!” “一个人?” “昨天正式和他离婚了……” “是吗……” 赖子正想说“那太好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种情况下,是该表示祝贺呢?还是该表示遗憾呢? 但里子用欢快的声音说道: “我要从头再来!” 离婚的好坏暂且不说,里子毕竟坚持自己的意志到了最后,赖子不得不佩服里子的坚强。 “母亲是怎么说的?” “也没说什么……对了,只说了一句,说是真服了你了!” 阿常那么倔强的人,面对里子的坚强好像也只能举手投降了。赖子想象到那副情景觉得很好笑。 “那么?条件呢?” “什么条件都没有!本来都是我的错,菊雄也算是个男人……” 说到这里,里子忽然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总觉得有点儿奇怪啊!” “什么奇怪?” “我怎么一下子成了一个人了!” 虽说已经正式离婚了,可里子本人好像还对这种状态感到困惑不解。 “在离婚协议书上盖章的时候,我哭了!” “……” 一种是尘埃落定的安心感,一种是成了孤家寡人的不安,这两种感觉纠结在一起,里子现在的心情很复杂。 “那么,你回母亲那边去吗?” “看样子不回去还是不行啊!” “你不回去吗?” “回去是回去,可还是一个人待着轻松啊……” 里子在那里含糊其辞,或许她还有一个人等着椎名回来的想法。 但是,赖子故意不提那件事情。 “不管怎么说,这下子总算好了!” “给姐姐添了那么多麻烦,真的很抱歉!” “哪里的话!我什么也没做!” “这下子我和姐姐一样了!” “一样?” “都是独身啊!” “原来你说这个啊!” 赖子觉得这种事情没什么值得自豪的,但里子的声音充满了兴奋之情。 不管怎么说,姐妹三人中一个刚要结婚,一个就离婚了,包括自己在内的姊妹三人同时过着平稳的婚姻生活的那一天,还能到来吗? 因为体温接近正常了,赖子爬起来开始打扫房间卫生。 首先把床单换上,接着用吸尘器把房间的每个角落都吸一遍,然后用抹布把镜子和橱架都擦一遍。只有昨天一天没有打扫卫生,赖子却觉得房间里面落满了灰尘。 打扫完卫生终于感觉心情舒畅了,赖子坐下来开始翻看账簿。 账单的统计和向客人寄送发票的事情都交给了从家里来上班的一个女员工,赖子只过目一下账单和账簿。 其实,这些事情放上个一天两天的也没什么事儿,可赖子一天不看就觉得心里不踏实。 好像自己天生就是个受穷受累的命,应该活得更轻松一点。尽管心里是那么想的,可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很难改变。 这种一丝不苟的性格,铃子也是一样的。 虽说两人是双胞胎,相似是理所当然的,但正是铃子那种凡事不能随便敷衍的性格,最终导致了她的悲剧。不能容忍男人的不诚实,轻微的出轨也不能原谅。或许正是那种固执,把她引向了死亡之路。 如果是现在的话,她或许能够用稍微宽阔一点的视野看待对方。原谅还是不原谅暂且不说,赖子觉得铃子还应该有其他的做法。但是,对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子提出这样的要求,或许太难为她了。 实际上,就在不久之前,赖子的心中也充满了对熊仓的憎恨。虽然她心里也明白自己的观念很陈旧,但赖子一直觉得为铃子报仇是自己唯一的生活意义和人生价值。 但是,熊仓死了,现在心中留下的只是无处排遣的空虚。自己如此拼命努力到底是为了什么?赖子越想越不明白。 昨天晚上,赖子发着高烧坐出租车回家的时候,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那泪水不是因为身体的痛苦和自己的不争气,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因为赖子悲从中来,她为明知道在发烧还要硬撑着到店里去的自己感到悲哀。 “今后还是活得轻松点儿吧!” 赖子知道话是那么说,自己也做不到,但她想那么做。 赖子一边想着各种事情,一边从账簿上抬起眼来看了看阳台。 今天也是个阳光耀眼的大晴天。天空是如此明亮,很难让人相信现在这个时候还有被大雪覆盖的地方。 赖子就那样呆呆地望着阳台,忽然又感到一阵发冷。 这是又发烧了吗…… 赖子心想会不会是又发烧了,把手放在额头上试了试,果然有点儿发烫。 把今天早晨放回去的体温计又拿出来量了量,现在的体温是三十七度四。 可能是自己觉得体温有点儿降下来了就活动得有点儿大了。早晨的时候,虽说已经接近正常体温了,但并没有完全降下来。 但是,即使那么说,自己的身体也太弱了。 要是以前的话,感冒发烧什么的,睡一晚上马上就好了。这回就不行了,昨天晚上睡了那么多,现在还是没好利索。 是得了什么不好的病?还是年龄的关系…… 可是,自己现在还不是那种年纪啊! 或许还是因为这段时间精力有所下降。 赖子不愿意认为那是熊仓死了的缘故,但熊仓的自杀确实让她失去了一个活下去的目标。 从下午开始发烧,结果赖子那天也没去店里。对赖子来说连续休息两天还是第一次,她在床上躺着,心里惦记的还是店里的事情。但是,即使勉强去了店里也没什么意义,还会像昨天晚上一样提前回来。 赖子决定现在什么都不想,只管睡觉。 幸亏如此,赖子第二天完全恢复了正常体温。从前天开始的下腹的疼痛,随着体温的下降也几乎消失了。 赖子久违地坐在了梳妆台前,发现脸好像有点儿浮肿,于是把妆化得稍微浓一点儿,然后去了店里。 第二天是星期六,酒吧虽然休息,但赖子已经和日下约好了下午两点见面。见面的地点是一栋大楼的地下,从赖子的公寓走着去两三分钟就能到。 外面好像还是晴天,但风好像很凉。 赖子穿了一条毛料的褶裙,上面穿了一件高领安哥拉兔毛毛衣,脖子里围了一条比较大的围巾。 用纱巾把长长的秀发束在脑后,素颜上只用粉扑儿稍稍扑了一点儿白粉。 自从去年秋天那次京都之行之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单独见面。因为日下在电话里很稀罕地用沉着的口气提出了见面的要求,所以赖子才决定答应他的要求,但到了该出门的时候,赖子又开始担心起来。 他会不会又提出什么无理要求?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掉头就走就是了。 赖子那样告诉自己,两点的时候从公寓里出来了。 去了约好的那家咖啡厅,发现日下已经在最里面的座位上等着了,那个座位旁边还摆着一盆观叶植物。 赖子走过去,日下轻轻地抬起屁股欠了欠身子。 “好久不见!” 日下朝赖子点了点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儿看着赖子。 “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没想到你会来……” “可是,我们不是已经和你约好了吗?” 日下今天穿了一件套头毛线衣,下面是一条浅灰色的西裤,看上去虽然有些随意,但给人的感觉很清爽。 “你不是感冒了吗?” “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给店里打电话了。” “连续休息了两天,已经没问题了!” 和日下说着话,对往日的怀恋又自然而然地复苏了。 “你工作还很忙吧?” “不,也没那么忙!不过,我这次想搞一个画展,把过去画的那些插图都拢在一起。” “是吗?那太好了!在什么地方?” “在青山通的一家叫‘岩仓’的画廊,就在SEVEN大厦的隔壁,地方虽然很小,但请你一定要来看看!” “SEVEN大厦离我家很近,我一定会去看的!” 光听他在电话里说话的话,赖子还以为他只是在一心一意地追求自己,看样子是自己想错了,日下在那段时间里好像也在脚踏实地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在京都的时候真是对不起了!” 如果对方执拗地纠缠不休,自己就想逃离,但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赖子发现自己也能够诚实坦率地和对方交流。 “不!那都是我不好!” “没有的事儿!怎么能怪你呢!” “我心里很明白!像我这种不谙世事的青瓜蛋子竟然想独占像你这样的美人,这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不过,你今后可以放心了!” “放心?” “我这次决定要结婚了。对方虽是个普通的女人,但这样的女子好像更适合我。我也是三十三岁的人了,再者说,母亲也上年纪了。” “什么时候?” “今年春天吧!你不会说能参加我的婚礼吧?” “……” “不用了!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你能来参加我的婚礼。不过,在结婚之前,我只想给你说一句表示感谢的话。” “感谢……” “现在回头想一想,我可真够傻的!自从认识了你以后,我简直是得意忘形了,和你这样的美女一起走路成了我炫耀的资本,我甚至还在朋友面前大肆吹嘘。没想到被你以那种形式抛弃,我痛不欲生,有一段时间真想自杀!” 见赖子羞愧地低下了头,日下摇摇头说道: “你用不着向我道歉!事情那样结束其实挺好的!即使就那样继续下去,你我两人的交往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我过去总想,你认识那么多出色的人,像我这样的年轻人,你是不会满足的,你腻烦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不是那样的……” “请你不要误会!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憎恨你,不但不恨你,我反而很感谢你,谢谢你让我能一时沉浸在快乐而美好的回忆里,谢谢你让我做了那么美好的一个梦!” 说到这里,日下再次低头向赖子表示歉意。 “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真的很抱歉!不过我真的很感谢你!” 赖子轻轻咬着嘴唇,不由地低下了头。 日下显然是误会了。“我离开你不是因为那个理由!因为你是熊仓的儿子我才躲开你的!”这句话都到嗓子眼儿了,赖子还是拼命忍住没说出来。 如果说出来的话,就能化解误会,但那样的话就要把一切都解释清楚。 赖子觉得,如果从今往后不会和日下再见面了,其实说出来也没关系,但是等哪天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再说也不晚。日下终于有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而且就要结婚了,这个时候没有必要再让他头脑混乱。 赖子抬起脸来,尽量用明快的口气问道: “要和你结婚的那位女士叫什么名字?” “她叫坂井成子,是个公司白领,在一家经营服饰的公司工作。” “你一定很爱她吧?” “嗯!怎么说呢……” 日下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在半年之前,这张笑脸就在赖子卧室的幽暗中。 “祝你们幸福……” “谢谢!我会努力的!” 日下一本正经地回答,赖子回报他一个笑脸,站起身来。 在寒风中回到公寓前面,赖子忽然改变了方向,径直走进了百米以外的一家叫“PRENIER”的法式餐厅。 今天虽然是星期六,但因为现在不是吃饭的时间,所以餐厅里面很是冷清。赖子被百无聊赖地站在那里的侍应生领到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前坐了下来。 因为以前休息的日子或去店里之前也常来这里,所以赖子对这家餐厅很熟悉。 赖子点了一份海鲜色拉和一份黑醋栗冰激凌,然后就往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 赖子这会儿虽然不是特别饿,但走到公寓的前面的时候忽然不愿回家了。 那是一张四个人坐的桌子,赖子一个人坐在那里,一边看着眼前缭绕的烟圈儿一边小声自言自语。 “自己怎么会是这么一个老实疙瘩啊……” 愚蠢透顶的是,自己竟然还以为日下又会纠缠自己和他继续交往呢! 可是见了面才知道,他岂止是没有要求自己和他交往,竟然说了一番和自己分手的话,还说今年春天就要结婚了。 “只有自己在这里感觉良好自我陶醉……” 看样子日下确实要离自己而去了。 仔细想想,日下所说的话也都是情理之中的。受到那种冷酷的对待,男人离开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要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一定会愤怒不已,即使破口大骂也毫不奇怪。正因为日下是那么一个温顺的人,才会对自己说出那么善良的话。 或许他的内心深处还留着几分对自己的爱恋。 但是,即便如此,到了现在也为时已晚了。日下要离开自己这件事是无法改变的。不管他说的话多么柔情似水,他要和别的女人结婚构筑一个新的家庭却是不争的事实。 在此之前只要一听见电话铃响就不胜其烦,心想怎么又是他。 从这一点来说,他今天的那番话反而令人愉快。感觉这下子彻底解放了,自己应该为此感到高兴。 尽管如此,赖子却觉得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怅然地坐在那里,无精打采。好像失去了张力,神情很是沮丧。 “自己这是怎么搞的……” 正在赖子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时候,侍应生把色拉端了过来。 赖子其实只想吃黑醋栗冰激凌,可觉得只要一份冰激凌太难看了,所以又加了一份色拉。 赖子让侍应生马上把冰激凌拿来了,从冰激凌开始吃。 酸甜冰激凌的那种冰爽让人感觉很舒服,可是赖子只吃了两口就把勺子放下了。 虽说到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赖子对日下还有几分留恋。正因为分手不是因为讨厌他本人,赖子有一种好像被甩掉的感觉。 但是,过去和日下见面的时候,自己也没觉得两人会顺顺利利地交往下去。虽然两人两情相悦,但赖子从未考虑过和他结婚构建家庭。她一向认为,被男人守护的那种安宁和自己永远是无缘的。 现在,正如自己所想的那样,仅仅是那种现实到了自己眼前而已。 赖子再次拿起勺子,每次把冰凉的冰激凌送入口中,就渐次把日下的事情从脑海中抹去了。 吃完冰激凌,当玻璃盘里只剩下一点儿黑醋栗的血红色的残渣的时候,赖子小声自言自语道: “对了!应该商量一下开新店的事情!” 她马上站起来,走到收银台前面,拨通了领班的电话。 “你听我说,我想再开一家小店,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您怎么突然说起这种事情?” “我是当真的!如果开一间柜台式的小酒吧,店里打烊以后,可以很随意地把客人带到那里去!” 赖子从以前就有这个想法,但只是没有心情做。那个计划忽然很具体地在赖子的脑海中展现出来。 春分篇 二月末的时候,一股意想不到的寒流袭来,铅灰色的天空甚至还飘起了雪花。但过了三月份的第一个星期以后,春姑娘的脚步确确实实地越来越近了。 寒潮退去的三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槙子所在的系举办了一场谢恩会。 地点就在赤坂的一家酒店,是从下午四点开始的。 说起谢恩会,以前不是全套的西餐就是众人围着大圆桌团团而坐的中华料理。 但是,随着学生的数量越来越多,要想坐着吃的话,宴会厅里根本装不下所有的人。一方面也因为这个原因,槙子她们的大学从三年前开始改成了立餐形式的宴会。 金丝厅虽然是这家酒店里最大的一个宴会厅,但涌进去五百个学生的话一下子就挤满了。 中央的主桌上面摆着各种各样的料理,但想从人群里挤过去拿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槙子所在的大学,男生女生几乎各占一半。在这种场合,女生引人注目的程度绝对是压倒性的。 和服派和西装派今年也是各占一半,穿和服的几乎都是鲜艳的宽袖和服,穿西式服装的几乎都是华丽的礼裙。 男生则多为西装革履,其中也有穿无尾晚礼服的,还有穿外褂和裤裙的。每个男生都想装得有模有样,可是看上去就是那么不协调,穿着无尾晚礼服的男生还被误当成了服务生。 宴会首先由干事代表全体毕业生致感谢词,然后是校长致贺词,接下来大家举起香槟酒干杯,接下来宴会就开始了。 参加毕业宴会应该穿什么去才好呢?槙子拿不定主意,征求赖子的意见,赖子说:“好不容易的一次机会,穿和服去不挺好吗?”于是她就听从了姐姐的建议,去赖子在青山的公寓让姐姐帮着把和服穿好了,然后喜气洋洋地去参加宴会。 大家穿的和服都是那种很花哨的图案,好像都在那里争奇斗艳地炫耀,槙子穿的这件和服是黑底的,下摆上绣着几只展翅飞翔的白鹤,图案非常雅致,带子则是一条金丝筒带,系成了文库节。 不愧是在花街长大的赖子帮她穿上的,俊俏雅致,别有一番风情。 初次看到槙子穿和服的朋友们都一下子围拢过来,一个个赞不绝口。教授们也都看呆了,连连赞叹:“天啊!太美了!”男生们也围上来要求槙子和他们一起照相。 “好可惜啊!这么美的女人竟然马上就要嫁人了!” 槙子的闺蜜冴子在一旁小声嘀咕,另一个玩伴黑川也跟着煽风点火。 “快别嫁人了!什么婚约不婚约的,干脆解除了算了!” 朋友们都知道槙子一毕业就要结婚的事情。 “大学一毕业就结婚多干脆多好啊!我也想早点儿嫁出去!” “可是,好不容易才大学毕业了,不是有点儿可惜吗?” “那有什么呀!槙子也玩儿够了,是不是?” 听冴子这么说,作为槙子也是无言以对。这四年确实没少玩儿了,可槙子并不觉得可以就此满足。 “就算是结了婚,还可以和老公一起玩儿啊!” 那是槙子的理想,可真的能如她自己所愿吗? 槙子虽然现在对士郎处于主导地位,但结婚以后就不一定能够继续这样了。 差一点儿就七点的时候谢恩会结束了。因为是从四点开始的,等于说一直占了将近三个小时。一方面是因为很不习惯穿宽袖和服,再者是因为宴会厅里挤得像罐头一样很闷热,槙子觉得有点儿累了。 “那么,我们七点半在大堂集合!” 听黑川在那里大声喊,槙子她们点点头,然后去了七楼的客房。 冴子今天提前在酒店里预定了一个房间,打算今天晚上和黑川一起住在这里。他俩也是公认的一对儿,但还没有订婚。 那些暂且不说,既然朋友在酒店里订了房间,那么姑娘们换衣服就很方便了。槙子她们商量好了,在这里换好衣服之后就去跳迪斯科。 五个姑娘挤在一个房间里换衣服,那景象可谓壮观。因为都是让自己的母亲或去美容院让别人帮着穿上的和服或礼裙,所以往下脱的时候也是热闹非凡。真由美解不开和服的带子在那里发愁,优子因为宽袖和服的袖口上沾上了酱油,正在那里哭鼻子。 可能是不知不觉间被挤的,美奈子胸前的胸花的花瓣被挤瘪了,悦子的连衣裙后面的摁扣开了。 看样子刚才人多拥挤互相碰撞得很厉害。 槙子脱下和服,换上了一条白底的真丝连衣裙。那是她为了今天的聚会一周前定做的,裙摆上印着红黑两色的竹叶图案,领口横着开得很大。 槙子觉得有点儿太大胆了,但雪白的脖颈能露出来,非常可爱。 槙子因为今天穿和服所以把头发绾了起来,现在把头发放下来,然后用梳子轻轻梳了梳。 女孩子们换好衣服下到大堂一看,男生们已经先到在那里等着了。 一共是十个人,正好是五个男生五个女生。 “我们走吧!” 十个人在酒店门前分乘两辆出租车,直奔六本木的迪斯科舞厅。 黑川是这家迪斯科舞厅的会员,还有在这里存的酒。槙子以前也来过几次,现在还是时间太早了,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客人。 十个人进了里面的一个L型的包厢坐了下来。 “来吧!我们放开喝吧!” 这帮人都是意气相投的好伙伴,是以滑雪部为中心聚在一起的,在大学里面也是很招摇的一伙人。 “那么,干杯!” 众人手里都有了加水威士忌,再次举起酒杯互相碰杯。谢恩会的时候虽然也有酒精类的酒水,但因为人太多了,眨眼间就没了。 “刚才挤得可真厉害,简直就像罐头一样!” “感觉就像打翻了颜料盒!” “这会儿我们放松下来好好喝吧!” 正因为大家都很年轻,咕嘟咕嘟都喝得很猛。 喝完了跳,跳完了喝,大家很快就醉了。 配合着快速的迪斯科节奏剧烈摇摆的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在旋转的灯光里一明一灭。他们在拼命释放自己的青春活力,别人看来好像很快乐。 但是,大家的表情里面好像有一种虚无的放纵的感觉。 终于毕业了,大家在感到一种安堵感的同时,也感到了一丝就此告别学生生活的伤感。 一多半的男生一毕业就要工作了,一半的女生也要去公司上班了。半个月之后作为一个社会人就要迈出第一步了。那种不安掠过脑际,为了打消那种不安,大家又喝酒跳舞。 连续跳了三十分钟迪斯科,槙子回到座位上低头看了看表,时间是九点四十分。 槙子刚抬起头来,旁边的冴子就问道: “你要去吗?” “约好的是十点!” “你把他领来不就完了嘛!” “那可不行!他是个大叔啊!” 槙子这会儿要去见的那个人只有冴子认识。槙子对其他朋友说的是要去见未婚夫,可实际上她要去见的是一个叫千野的中年医生。 一个月以前,是冴子把这个人介绍给了槙子,冴子介绍说,这个人是他哥哥的前辈。 他年龄大约四十五六岁的样子,头发有点儿少,但个子很高,还拥有中年人很少见的两条长腿。看样子是个十足的花花公子,但举止稳重,给人一种很可靠的感觉。 自从和他认识以后,槙子在他的邀请下和他一起吃过一次饭。 “可是,真的没问题吗?” “什么……” 迪斯科舞厅里的声音很嘈杂,不把耳朵靠过去根本听不清楚。 “这么晚了就两个人见面,孤男寡女的,他要是硬要和你做那事儿你怎么办?” “没事儿的!” “不会是上次你俩就上床了吧?” 槙子摇了摇头,冴子喝了一口威士忌说道: “那就好,你最好还是小心一点儿!” “我只是去和他见一面!” “可是,士郎也挺可怜的!” 冴子好像已经醉得不轻了。她好像要压在槙子身上一样,刚把脸凑过来,坐在旁边的黑川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 “好了!跳舞吧!” “这会儿不行!” 冴子挥了挥右手,又把脸凑了过来。 “你喜欢那个人吗?” “不……” “那就算了吧!不要去了!” “不管那么多了,反正我要去!” 槙子不顾冴子的劝阻站起身来,冴子一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别忘了回头给酒店房间里打个电话!” 槙子点点头,给其他朋友打了声招呼,然后就离开了座位。 来到外面,扑面而来的风暖洋洋的,真所谓吹面不寒杨柳风。几天前刮了今年第一场春风,春风过后留下的暖意好像还徜徉在夜晚的大街上。 马上就十点了,可六本木的夜晚才刚刚拉开帷幕。 槙子过了十字路口,沿着咖啡店的旁边向麻布十番走下去。走过一个街区就看见街角的大楼,千野这会儿就在大楼地下的酒吧里等着。 槙子按着被风吹起来的秀发,一边走一边回想冴子刚才说的话。 冴子好像很反对就要结婚的槙子和其他男性交往。 冴子看上去很像个玩儿家,没想到她还挺保守的。 但是,槙子一想到和士郎结婚以后,进入家庭生活,变成所谓的有夫之妇就心有不甘,总觉得好像掉了什么东西似的。 她之所以接近千野,一方面是因为对方很出色,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她觉得结婚之后只和一个男人交往太无聊了。 槙子心想,在结婚之前,至少要好好玩儿一次痛快的。正是这种想尽享自由之身的想法让槙子走到了千野身边。 冴子当然也不是不明白槙子的这种心情。 “反正要结婚了,应该趁着现在好好玩儿一下!” 冴子把千野介绍给槙子认识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尽管如此,到了关键时候她还是反对。 “莫非她是在嫉妒……” 但是,要是那样的话,她就不会给自己介绍千野了,或许她还是担心自己和士郎之间的关系。 但是,要是士郎的事情的话真的没问题。 槙子不过是想轻松地玩儿一次。 到目前为止,槙子还不了解中年男人,她只是想品味一次而已。 也可以说,槙子正因为这个原因才选择了风流倜傥而且事后不会纠缠不休的千野。实际上也是如此,像千野这样的中年男人,即使和他关系亲密了,他也不会像小伙子一样在后面穷追不舍。 “总而言之,她就是不懂!” 槙子缩着脖子自言自语。 说实话,槙子今天晚上和大家一起蹦迪的时候也没觉得很来情绪,尽管也觉得快乐,可总有一丝和大家不相容的感觉。现在想想,那可能和自己就要结婚了有关系。 这帮朋友毕业后即使走向社会,也还都是单身。像黑川和冴子那样,即使有了明确的关系也不是一定要结婚。最后只有自己一个人被拉进了婚姻这座陈旧而俗不可耐的围城里。 槙子一直觉得结婚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不过是订婚之后的一种延长而已,但是,成为别人的妻子这个事情就像一块石头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头。 一想到自己和大家不一样,已经不再是单身了,槙子就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被排除在外了。 “要是不订婚就好了……” 槙子现在开始后悔这么早就结婚了。如果可能的话,她还想再往后拖一拖,再品味一下单身的自由。 但是,都这时候了,说那些士郎也不会答应的。还有,京都的母亲也会极力反对。 “那可不行……” 槙子自言自语,对自己的任性感到惊讶。当初那么憧憬结婚,而且按照自己的计划找到了如意郎君,可一到了关键时候就想逃离。 “一切为时已晚,要知现在悔不当初……” 槙子再次在心里告诉自己。 “正因为什么都晚了,今晚就应该玩儿个痛快!” 槙子小声嘀咕着抬眼一看,酒吧的霓虹灯正在前方闪烁,千野就在那下面的酒吧里等着自己。 约好的那家酒吧在地下一楼。走进酒吧,右边有一架钢琴,就像围着钢琴一样,周围全是包厢。 千野医生就在中间的那个包厢里,这会儿正和酒吧里的女性说话,看到槙子进来,马上把手举了起来。 “不好意思,稍微晚了一点儿!” “谢恩会嘛!想中途跑出来也不容易吧?喝加水威士忌可以吗?” “我想喝白兰地!” 和千野在一起的时候,槙子总是狠狠心点那些贵的东西,虽然不是自己特别想喝,但她觉得那样就和对方对等了。 “你今天没穿和服吗?” “一开始是穿的和服,可是因为后来要和朋友们一起去蹦迪,就在朋友订的酒店房间里换成了裙子。” “你的那个朋友今晚住在酒店里是吗?” “是的,和她男朋友一起。” 千野一脸惊讶地点了点头,说完马上从旁边拿出一个系着红丝带的小盒子。 “这是祝贺你大学毕业的礼物。” “哇!我太高兴了!可以打开吗?” “希望你能喜欢!” 他或许是个情场高手吧,这种事情千野想得很周到。槙子解开红丝带,把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金手镯。 “真是太精致了!大叔!” “可能有点儿太细了,因为你的手脖子也很细。” “细的才别致呢!你看,是不是和我这条裙子也很相配?” 槙子赶快把手镯戴在了手腕子上,确实和她身上的这条白色的真丝连衣裙很相配。 “太好了!谢谢大叔!” 槙子低头向千野行礼致谢,千野好像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我觉得送你戒指的话有点儿不合适!” “还是这个好!我正想要个金手镯呢!” 槙子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士郎送给她的戒指,好像千野并没有察觉那是一枚婚戒。 关于自己要结婚的事情,槙子什么也没告诉千野。一开始还想告诉他来着,可转念一想,轻率地把那件事情说出来,万一被他莫名地同情或体谅就不好了。至少在两个人见面的时候,希望他能对等地把自己当成一个女人对待。 “冴子还让我向你问好呢!” “你跟她说什么了吗?” “我跟她说只是跟你见一面!” 千野的脸上瞬间露出了困惑的表情,然后马上重新振作精神说道: “可是,我一直想看看你穿和服的样子!” “今天穿了一件宽袖和服,下摆上绣着一只白鹤,有点儿老气横秋的!” “可是,你自己一个人穿不上吧?” “那倒不是!想穿的话也能穿上!” 千野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了恶作剧的眼神儿。 “我本来想帮你把那件和服脱下来!” “你这个大叔可真够奇怪的!” “不过,今天你可以多待一会儿吧?” “可是,很晚的时候说不定会有电话打来!” 槙子只是微微一笑,避而不答。 估计士郎会在十二点左右打电话来,即便是不在家,只要告诉他和朋友住在一起就没什么问题。 “那么,我们出去吧!” “这就要走吗?” “还有一家很不错的酒吧!” 千野说完就站了起来。 到了外面,发现大街上还很热闹,全是一堆堆的年轻人。 千野到了正面的大街上,马上就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听到他好像对司机说去赤坂。 两人紧挨着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座上,千野悄悄地把手搭在了槙子肩膀上。 外面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流光溢彩,车里面却很昏暗。 槙子右手拿着装着金手镯的手袋,把头轻轻地靠在千野身上。 槙子打算今天晚上就听千野的了,他想领自己去哪里就去哪里。如果他向自己求欢的话也可以把身子给他。 在结婚之前,槙子很想品尝一下和中年男人做爱的滋味。 冴子说中年男人床上功夫好,真由美也和一个三十八岁的男人在交往。 千野和自己年龄相差很大形同父女,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就是短暂的男欢女爱,所谓露水之欢。 但是,如果就这样结合在一起的话,真希望他能带自己去一个很棒的地方。不是随随便便找一家爱情酒店,而是一个让自己觉得没有白来的好地方。 “你醉了吗……” 千野轻抚摸着槙子垂到肩膀上的秀发小声问道。 千野的气息里有一种香烟熏过的男人的味道。 这个人会怎样向自己求欢呢? 槙子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小恶魔,把上半身全都压在了千野的臂弯里。 出租车停在了一家酒店的前面,这家酒店位于从赤坂通往山王神社里面的路边上。 “这个地下有间酒吧,我们进去看看吧!” “大叔常来这里吗?” “偶尔来,不过是要有心情的时候!” 这家酒店虽然不大,但看上去很古朴也很结实。 槙子就喜欢这种虽然不是很有名但小巧玲珑整洁雅致的酒店。 “还喝加水白兰地可以吗?” “大叔呢?” “我还是喝法国的君度力姣吧!” “那么,我也喝一样的!” 千野微微一笑,吩咐侍应生拿两瓶君度。 “你喝酒很厉害啊!” “不厉害!” “毕业以后准备干什么?” “什么都不干!” “什么都不干是不是太无聊了?” “不过,那也没关系!” 君度酒端上来了,两人再次举起杯子轻轻一碰。 “你现在没有喜欢的人吗?” “大叔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一想到那个人就有一种揪心的感觉,或者说总在惦记那个人在干什么……” “大叔有没有那样一个人?” “我在问你呢!” “我想知道大叔的事情!” 千野端着玻璃杯稍微思考了一下说道: “在刚才那家店里的时候,我心里很难受!” “那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在等你。” “你说什么哪……你可别拿我当小孩儿耍弄我!” “不,是真的!我说的不是假话!” 千野放下杯子,忽然用很认真的表情说道: “实际上,我在这家酒店订了一个房间。现在有点儿累了,我们去房间里喝吧!” “为什么要在这家酒店订房间?” “有时候很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 千野的话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说想自己静静地待着或许只是个借口,他或许是为了哄自己上床才在这家酒店订了房间。 但是,槙子现在不想盘根问底追问那么多,反而对他在这么雅致的酒店里准备了房间感到很满足。 “我们可以让服务员把酒拿到房间里去!” 千野对调酒师使了个眼色,然后站起身来。 现在如果跟着他走的话,就等于说接受了这个人。 想到这里,槙子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了士郎的面容。但是,千野浑厚的声音马上就把士郎的面影驱走了。 “好吧!我们走吧!” 好像被千野的这个声音所诱惑,槙子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从酒吧里出来,两人站在电梯间等电梯。这时候千野给槙子搭话。 “毕业典礼是什么时候?” “下个星期的星期一。” “你母亲也来吗?” “我说不用来,可母亲好像要来!” 电梯下来了,两人坐了进去。电梯里只有两个客人。千野按下了六楼的键。 “前几天见到你姐姐了!” “你到店里去了吗?” “你姐姐可真漂亮!好像和你有点儿不一样。你姐姐让人感觉是个贵妇人,而你则让人觉得像个松鼠或小猫……” “我反正就是个野猫!” “不,是个暹罗猫!” 电梯停住了,两人出了电梯到了走廊里。从那里往右走了二十米左右就站住了。 千野从西装口袋里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这是一个非常宽敞的房间,窗边立着一盏落地灯,右端是一张双人床。 “快快请进!” 槙子在千野的催促下走进了房间,千野马上绕到槙子身后把房门锁上了。 “很安静吧?” 槙子看着落地灯的灯光点了点头,千野伸出两只胳膊把槙子紧紧抱在了怀里。 远处传来了车来车往的声音,还能听到巡逻车的警笛声。 槙子赤裸着身体躺在那里,心里想着士郎的事情。 “现在几点了?” 槙子看着男人那宽宽的胸膛问道。千野直起上半身看了看床头柜上的表。 “两点刚过一点儿!” 槙子沉默着,又看了一眼眼前男人的胸膛。 那是一个宽大厚实的胸膛,好像要比士郎那瘦骨嶙峋的胸膛大一倍。乳房那块儿稍稍隆起,光看那里的话很像个女人。 他的肚子很大很结实,腿也很长很健壮。虽然有一点赘肉,但软乎乎的摸上去很舒服。 “过来吧……” 千野好像忽然想起来一样又把槙子搂在了怀里。 槙子埋在他那温暖的怀抱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槙子感觉浑身懒洋洋的,像在暖洋洋的风中摇动。身体轻飘飘的,感觉好像躺在云彩上面。 到目前为止,槙子和士郎及其他朋友做过很多次爱,但是有这种感觉的还是第一次。过去做爱的时候虽然也觉得很舒服,但从未有过沉浸在里面的感觉。 槙子倒也不是厌恶性交这种行为,但说起来她还是更喜欢被男人搂在怀里的感觉。 尽管她也知道有的女人从性交中感到了更大的喜悦,但真的有书上说的那种快感吗?槙子一直是半信半疑。 但是现在,槙子好像有点儿相信了。虽然还只是一种萌芽状态,说不清楚具体是一种什么东西,但她感到了一种类似预兆的东西。因为这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槙子无暇记住从头到尾的细节感受,但他和以前的任何男人都不一样。原来还可以这样做爱!槙子很是惊奇,惊奇之中被男人翻云覆雨玩弄得娇喘吁吁,香汗淋漓。 “你觉得好吗?” 千野紧紧搂着槙子,在她耳边小声问道。 “嗯……”槙子刚要点头称是,接着就把嘴巴闭上了。 尽管自己觉得和过去不一样,但槙子不愿坦率地回答说“很好”。 说出来的话就等于向千野俯首称臣了。 即使承认千野的床上功夫高超,槙子也不想轻易认输。 千野好像已经看透了槙子在逞强。他这样问本身就说明他很有自信。 正在槙子有些懊恼地沉默不语的时候,千野又小声说道: “你太棒了!” 被男人夸奖固然很高兴,但被他厚颜无耻地直白地说出来,槙子反而开始产生了怀疑。这个人是个风月场上的高手,一定认识众多很出色的女人,他莫非是为了安慰自己才这么说? 但是,千野不顾那么多,伸出两条又长又软的胳膊把槙子紧紧抱住。 “你太可爱了……” 槙子又开始对他这句话耿耿于怀。 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没说“我爱你”,甚至连“我喜欢你”都没说过,只说了一句“你好可爱”。 “可爱”这个词难道不是对小孩儿或玩偶说的吗?他如果真的喜欢自己的话,难道不应该清楚地说出“我爱你”吗?莫非是他觉得和自己年龄相差太大就像一对父女,出于一种老男人的羞涩才这么说的? 可是,就在刚才他在床上还那么大胆,这一会儿又开始害臊就太奇怪了。 看来他还是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个成熟的女人来看待…… 想到这里,槙子把脸从千野的胸膛上抬起来。 “我得回去了……” “可是你现在走的话回去就三点了!”千野松了一下胳膊小声说道。 “你要回哪里去?” “自由之丘。” “那,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一个人能回去!” “不行,那可不行!” 千野侧过身子来,再次看着槙子问道: “还能再见面是吗?” “……” “可以是吧?” “我不知道!” 槙子摇了摇头,忽然把床单蒙在千野脸上,爬了起来。 重回樱花篇 京都的花讯始于洛南的醍醐,从东山的円山公园到洛北,最后到御室仁和寺的多福樱,京都的樱花季就算结束了。虽然樱花的花期很短,但因地方不同,开花的时期也稍稍错开,所以将近一个月都可以欣赏到灿若云霞的樱花。 槙子的婚礼是在醍醐的樱花开始绽放的四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六举行的,地点是东京虎门的大仓酒店。 为了参加槙子的婚礼,里子本打算在婚礼的前一天到东京。照看真幸的事情也安排好了,打算让很熟悉照看孩子的久子帮忙照顾一下真幸,她以前也在茑乃家做过服务员。 但是,可能是樱花季之前的大幅降温影响到了孩子,从星期三开始真幸就有点儿感冒,里子手忙脚乱一通忙活,可第二天孩子还是发高烧了,体温超过了三十八度。 这样的话,里子就没法把真幸托付给别人自己去东京参加婚礼了。 冬天的时候那么冷,孩子都没有感冒,这真是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巧合。 到了星期五的早上,里子终于放弃了这次的东京之行,把喜封交给了母亲。母亲要和北白川的姨妈一起坐十点的新干线去东京。 “请妈妈一定代我向槙子问好!看不到槙子穿婚纱的样子真是好遗憾!” “事情真是太不凑巧了!不过,还可以看照片……” 北白川的姨妈这样安慰里子,但照片和实物怎么能一样呢? “你也多加小心,我们星期天就回来了!” 母亲和姨妈走了以后,里子的那种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松弛下来了。 为了这次的东京之行,里子从一个月前就开始准备,新买了草屐,甚至连旅行箱都买了新的,就盼着今天去东京了,可孩子感冒不能去了,里子感觉很遗憾。 自从去年十一月份和椎名去了一趟丹后以后,里子还没有出过远门。尤其是东京,里子有两年没去过了。 这次东京之行虽然是和母亲及姨妈一起,但能离开京都一两天也让里子欣喜不已。因为到今天为止,一直顾及体面和世人的目光活得小心翼翼,所以里子很想去东京那样的大城市久违地好好放松一下。 可能的话,里子还打算到和椎名幽会过的酒店和他的公司前面去看看。 虽然椎名现在不在东京了,但只要在那些令人怀念的地方随便走走就觉得心安。 但是,现在那也成了泡影。 虽然想想就觉得好可惜,但里子觉得,真幸这次的感冒说不定是一个对自己的惩罚,惩罚那个为这次东京之行而欢欣鼓舞心醉神迷的自己。 虽说是妹妹的婚礼,可把出生还不到一年的孩子交给别人照看还是有点太任性了。里子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但一个人被抛下的那种孤寂还是迟迟不能消失。 尽管如此,长年在家的母亲这会儿不在了,现在只剩下自己和真幸两个人了,里子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宽松。 正式离婚以后回到娘家虽然快有一个月了,但行为举止还是不能像以前一样。 关于过去的事情母亲已经不再说三道四了,可毕竟自己还要谨言慎行。虽然表面上谁也不说什么,但里子依然能读懂隐藏在后面的潜台词:你是个有前科的人,凡事要注意! 但是,茑乃家的客人们都很善良,他们很热情地迎接再次出现在宴会厅里的里子。 看样子,客人们通过传闻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大概,但关于那个事情谁都绝口不提。当他们久违地见到里子的时候,很想念地给她打招呼,有人说:“唉哟!好久不见了!”也有人问:“你是不是有点儿瘦了?” 其中也有客人知道里子离婚了,忽然积极主动地向里子发出邀请。 里子虽然已经生了孩子,但现在是个单身,这一点好像对男人还是很有诱惑力。 但是,里子婉拒了客人的所有的邀请,谨慎自持不肯踏出家门一步。 回来才刚刚一个月,断不能和别的客人到外面去。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自从出了上次的那种事情以后,里子现在变得很害怕自己。 一旦燃烧起来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傻事来,自己压制不住自己,那种鲁莽和冲动好像还盘踞在自己的内心深处。 里子现在只想让自己镇定下来,舍弃所有对男人的关心,只想心无旁骛地致力于店里的生意。 支撑着里子的这种心情的,还是真幸的存在。 即使心里有了念头想和客人一起出去喝个茶什么的,可一想到真幸,那种不安分的心情立马就蔫了。 里子告诫自己,都是有孩子的人了,绝不能做那种有失体面的事情! 看到真幸,里子在想到自己是个母亲的同时,椎名的面孔也在脑海中复活了。 “他在异国他乡独立奋斗,自己绝不能有那些不安分的想法!” 虽然椎名远在异国他乡,但里子一看到真幸,就觉得他在自己身边。 真幸虽然还不会自己走路,眼角稍微有些下垂的感觉和要哭的时候的嘴唇的动法,都和椎名神似,有点儿端肩膀的样子和宽宽的脚,甚至连脚趾都和椎名一模一样。 里子一边和孩子说话,一边看这些相似的地方,怎么看也看不够。 这么大点儿一个小孩,从手脚的样子到细微的动作,都和椎名如此相似,里子对此感到很奇怪很不可思议。 但是,里子有时候会突然感觉身体深处有种情感在萌芽,然后开始浑身发烫。 每逢到了这种时候,里子就迫切地想见到椎名。 如果现在他就在身边的话,里子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扑进他的怀里。他为什么要在那么远的地方呢?里子一想到这里就气得不得了,甚至开始憎恨他。 抑制住那种发自身体深处的亢奋和躁动对现在的里子来说,是最痛苦最艰难的事情。 槙子婚礼当天的早晨,在东京的母亲第一次给里子来了电话。 “店里怎么样?” 早晨七点就被电话闹醒了,被母亲突然这么一问,里子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一切都好,什么事儿都没有!” “真幸还发烧吗?” 借口问店里的事情,其实阿常真想问的是真幸的情况。 “母亲走后,我带孩子去了医院,拿了糖浆型的退烧药给孩子吃了,现在已经好多了,这会儿还在睡觉呢!” “房间太干燥对孩子的喉咙不好,你可以把蒸汽打开!” 阿常总把加湿器称为蒸汽。里子点点头说道: “总算到了今天这个最重要的日子了,是不是该开始准备了?” “她俩还在睡觉呢!” 因为昨天晚上是槙子出嫁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母亲和槙子好像都住在了赖子的公寓里。也不知道她们三个人是怎么分成三个房间睡的,但三人中最紧张的好像就是阿常了。 “都这个时候了,她俩也真能睡得着!” 阿常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当天晚上过了六点的时候,阿常来了第二个电话。 那天虽然是星期六,但茑乃家还是来了四组客人,里子正要去“柊树间”跟客人打招呼,服务员过来告诉里子东京来电话了。里子返回到账房刚接起电话,话筒里就传来了阿常有点儿嘶哑的声音。 “都走啦……” 忽然间来这么一句,里子不知道母亲在说什么,但她马上就反应过来了,原来母亲说的是槙子和士郎去新婚旅行的事情。 “是去夏威夷吗?” “啊,啊……” 按照计划,婚礼是从一点开始,婚宴是从三点开始。然后两人去成田机场,直飞夏威夷。 两人计划游览一下火奴鲁鲁和周围的岛屿,一周之后回到日本。 “婚宴进行得顺利吗?” “啊……” “槙子妹妹一定很漂亮吧?” “啊……” 不管里子问什么,阿常都只是叹息着点点头。 和那些普通的母亲相比较,阿常看上去总是很冷淡,好像把孩子扔到一边不管不问一样,实际上阿常很用心,也很为孩子担忧。 但是,出于她那种要强的性格,阿常好像很讨厌把心中所想表露出来。 看到自己最担心的小女儿平平安安地出嫁了,然后看着她和喜欢的男人一起飞走了,或许阿常的那根绷紧的神经忽然松弛了下来。 “妈妈一定很累了吧?真是辛苦您了!” “谢谢……” 阿常很稀罕地诚实地回答了一声,接着说道: “我好想今天就回去啊!” “您怎么又这么说?妈妈不是明天和姨妈一起中午回来吗?” “我想坐早点儿的车回去。坐早晨的新干线……” “您可别介!好不容易去了趟东京,怎么也得好好玩儿一下啊!真幸也退烧了,店里的事情您也不用担心!” “东京已经待够了,我中午之前就回去了!” 阿常或许是很累了,又叹息了一声,接着挂断了电话。 那天晚上,里子从宴会厅回来的时候是九点了。 自从回到茑乃家之后,里子每天晚上在店里顶多待一个小时。 以前都是待到最后一拨客人回去的十点左右,可有了孩子以后,就不能待到那么晚了。八点的时候回到家里,给孩子喂奶,然后哄孩子睡觉。 槙子婚礼那天的晚上之所以在店里待到九点,是因为阿常不在店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仅仅比平时晚回来一个小时,可真幸好像已经敏感地感觉到了异常。虽然让服务员阿福给看着,但真幸已经开始闹磨了。 但孩子都是见人下菜碟,里子刚把他抱起来,他马上就不哭不闹了。 给孩子喂了奶,一个小时以后孩子睡着了,家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隔着院子远远地能听到服务员给回去的客人送行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那个声音也没有了。领班阿元来向里子报告说店里的工作都结束了,里子向阿元道了一声辛苦,剩下的就是里子一个人的时间了。 但是,里子也没有什么具体目标想干点儿什么。她先泡了一杯茶一个人喝了起来。 今天一天都是四月末的阳春天气。虽然淡云蔽空,但好像余温尚存。早晨电视上报道说,円山公园的樱花已经开了三分,照现在这个和煦的天气,花期一定会提前。 里子一人在家感觉很随意,伸开腿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开始朦朦胧胧地想象正在新婚旅行的槙子的事情。 这一会儿飞机正在哪里的上空飞行呢?听说两人是九点出发的,按说飞机已经起飞了。两个人都累坏了,说不定这一会儿正在机舱里睡觉。 槙子和士郎是很般配的一对儿。里子打心里希望他俩能幸福美满,同时也在想,早晚有一天槙子两口子也会吵架。 对这一对幸福的小夫妻,里子在羡慕的同时也感到了一丝嫉妒。 里子坐在那里喝着茶,在花季夜晚的微暖中凝神屏息,忽然感觉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摇动。总觉得下半身汗津津的,不一会儿一种妖冶的感觉慢慢在全身扩散开来。她的那种思绪自然而然地飞到了椎名身上。 他现在在干什么呢?为什么此刻不待在自己身边呢? 想着想着,里子的手自然而然地伸向了电话。 接下来的事情不是里子的意志而是她的手自己在动。 国际长途电话的接线员接起了电话,等里子回过神来的时候,话筒里已经传来了椎名的声音。 “怎么了?今天不是你妹妹的婚礼吗?” 十天前里子给椎名寄过一封信说起槙子婚礼的事情,他好像还记着那封信。 “真幸有点儿感冒,没去成!” 里子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一下,然后问道: “那边现在是几点?” “现在是晚上了,十点了!” “这边也……” 里子说了一半,猛然想起来有人说过,日本和马尼拉没有什么时差。 “哪边都是晚上啊!” 里子很想说“想见你”,但忍住没说。正在里子沉默不语的时候,椎名说道: “五月初我好像能回去一趟!” “真的吗……” “和总公司有些事情要商量,虽然只回去四五天,但这次我要去京都!” “你说的可是真的吗?” 因为三月份的时候他说要回来也没回来,里子很难马上就相信,但椎名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次一定错不了!我正准备明天去邮局给你寄信呢!” “这回你可要说准了!如果你不信守诺言,我就不想活了!” 里子紧紧握着话筒,全身开始燃烧,一种新的喜悦在全身弥漫开来。 即便都是一天,有死去的日子也有活着的日子。昨天和今天,循环往复的日子明明都是一样的,但确实有有意义的日子和无意义的日子之分。 自从给椎名打过电话以后,鲜活的日子忽然在里子的面前展开了。每一天都有确确实实的意义,然后通往下一天。那样的日子重叠起来,期盼的那一天就到来了。 里子现在心里只想着和椎名再相逢的那一天。虽然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一想到那一天很快就要来到了,里子就觉得浑身充满了新的力量。 仅仅一个电话就让自己如此轻易地发生了变化,里子对此感到很不可思议。自己怎么能这么简单地就改变呢?里子对自己感到惊讶。 但是,里子不把以后的事情想得很难。尽管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但她想得很简单,认为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里子一向认为女人就是这样的生物,觉得自己可以坦然接受一切。这一点正是里子的温柔所在,或许也是她的坚强之处。 里子日渐精神焕发,相形之下,阿常却渐渐失去了精气神儿。自打从东京回来以后,阿常忽然变得爱发呆,好像一下子老了四五岁。 要是过去的话,六点的时候一定起床了,去井台提来初水,焚香诵经,八点之前已经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了。但现在就不是那样子了,有时候都七点了还没起床。 但话又说回来,阿常虽然没起床但也没睡觉,什么早晨下雨了,什么知恩院的钟声今天很低了,她都记得一清二楚。总而言之,阿常现在已经没有了一睁眼就骨碌一下爬起来的气力。 白天也是如此,以前阿常都要到本馆去,从打扫卫生到桌椅的摆放,甚至连每天的菜单都要一一过目,大事小事都要指手画脚,甚至到了让人烦的地步。但现在也不是那样了,到了下午才到店里去,大体看一眼就回去了,在晚上客人到来之前绝对不会到店里去看第二次。 晚上的宴会也只是去应应景,如果没有投脾气的客人,早早地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或者陪着真幸玩儿,或者看电视。以前的阿常非常严厉,深知过去的阿常的人们虽然都松了一口气,但在心里也不由地为她担心。 “大老板娘这段时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听领班阿元这样说,里子劝阿常到医院去看看。 “我哪里都没有不舒服!” 阿常虽然一口否认,可她自己好像也有点儿担心。第二天去常给自己看病的安斋大夫那里做了检查,结果是血压和血脂有点儿高。 但是,阿常从以前就血压高,血脂高也和血压高有关系,所以说身上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好的地方。 里子直接问了一下安斋大夫,大夫说:“令堂过去就是太拼命了,可能就是有点儿累了,稍微放松几天就好了!” 这段时间,阿常确实有点儿太拼命了。 从里子的离家出走到生孩子,然后是离婚,其间阿常不仅要独自守护茑乃家,还要为槙子的出嫁做准备。 这一年阿常不光劳累,还要操心劳神。 阿常凭着天生的那股要强劲儿总算挺了过来,里子回家了,槙子的婚礼也结束了,迄今为止心里一直绷紧的那根弦或许突然松了下来。 还有,她把自己好不容易养大的闺女嫁了出去,那种嫁女之后的失落和寂寞也不容忽视。 作为证据,从东京回来的阿常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拼命把孩子养大了,现在又出嫁了,我有什么办法啊!” 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是她的真心话,阿常把槙子嫁出去之后感到了一种怅然若失的虚无却是确实无疑的。 普通的母亲,即使把闺女嫁出去了,好像也不会有那么强烈的丧失感。 但是,阿常是在一个女系家族长大的,她一直认为早晚有一天要把茑乃家的生意交给自己的闺女们,哪怕有一个闺女离自己而去了,阿常也会觉得很难受。 里子结婚的时候就那样留在了家里还好说,而槙子结婚对阿常来说,就等于完全把女儿送给了别人。这一点或许也是阿常精神萎靡的原因之一。 “妈妈,您也好好放松一下,要不和姨妈一起去旅游怎么样……” 里子只是无意间提了那么一个建议,阿常立马不高兴了。 “我哪里都不想去!这里最好!” 阿常根本没有想出门的意思,岂止如此,她还反过来问里子: “你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儿啊?” “没有!什么好事儿都没有!” 里子慌忙摇头,心想这世上的女人真有意思! 想当初,为了把孩子生下来,为了躲开世人的目光独自躲在公寓里的时候,里子非常失落,而阿常那时候却精神焕发。 阿常虽然嘴上说养了几个不孝顺的闺女,但自己必须奋发图强的那种气概让她一下子精神焕发起来。 但是,现在里子回来了,也逐渐恢复了精神,这回却轮到阿常怏怏不乐精神萎靡了。 女人之间好像有一种可以称之为循环的微妙的节奏。好像一方有了精气神儿,另一方就会意志消沉。 女人就在这种循环中切切实实地感到了人生的喜悦和哀愁,并把它一一表现出来。 就在阿常最失落的那天的下午,新婚旅行中的槙子来信了。 与其称其为书信,莫如说那是一张风景明信片,上面印着威基基海滩的照片,正面的收信人写的是阿常和里子两个人的名字。 昨天晚上平安到达了夏威夷。从婚礼到婚宴,真是辛苦母亲了!也谢谢里子姐姐的喜封! 夏威夷这个地方无论什么时候来都是那么暖和那么美,但就是新婚夫妇太多了,让人有点扫兴。看来还是应该去澳大利亚或新西兰。 回日本后再和你们联系! 槙子 明信片上就写了这几行字,但这短短的几句话就很清楚地表现出槙子现在的心情。 槙子原本就反对新婚旅行的时候去夏威夷。一方面是因为学生时代已经去过一次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新婚旅行选择去夏威夷也太庸俗了。 槙子当时就说,既然要去就去欧洲或非洲。 去欧洲或非洲的计划之所以泡汤,是因为士郎只能请十天的婚假,这十天里面只可以拿出一个星期去旅游。 好像槙子那时候还建议既然是那样的话就去澳大利亚,但考虑到士郎父母的意见,最后还是决定了去夏威夷,因为那样日程安排不会太紧张。 既然槙子在明信片上都写上了澳大利亚,看来她是深感遗憾。 “都这时候了还说这种任性的话……” 阿常面若冰霜地看着明信片说道: “说是已经平安到达了夏威夷,这不快要回来了吗?” 看看日历果然如此,按计划槙子两人明天的星期五就该回来了。明信片虽然是航空件,可从夏威夷到大阪就花了四天时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槙子看着那么漂亮的大海玩儿得那么畅快,真好啊!” 就在不久之前,里子还因为不久就能见到椎名了而感到幸福无比,现在眼前还有比自己更幸福的小两口,里子开始觉得自己不幸了。 人是很自私很任性的动物,所谓幸福,好像只在自己感觉比别人优越的时候才能切切实实地体会到。 但是两天后,回到日本的槙子打来的电话却和里子的想象大相径庭。 “昨天晚上回到了东京,姐姐还好吗?” 说到这里还算好,再往后就是牢骚满腹了。 “真不该去那种地方!” “刚新婚旅行回来,你说什么呢?” 里子责备槙子。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夏威夷那个地方全是新婚夫妻,感觉就像参加了集体婚礼的旅游团!那么丢人现眼,我待了一天就想回来了!” “可是,士郎一定对你很温柔吧?” “再怎么温柔也就那么回事儿!两个人从早到晚待在一起,让谁都会厌烦的,结了婚他一点儿改变也没有!” “你可不能有太多的奢求!” “不是吗?在眼前的总是同一个人啊!” 里子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是同一个人,那是你自己选择和他结婚的,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和同一个人去同一个地方,一点儿都不激动!” 槙子说这话虽然有点儿任性,可她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 从订婚以后,槙子和士郎就有了肉体关系,还一起出去旅行过好几次。婚后即使到海外去旅游也不会有什么感动,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总而言之,两个人从订婚的时候起就太亲密了,那种形影不离像密友一样的交往或许起了反作用。 “可是,正式结了婚,出去旅游是为了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难道不是另外一种感觉吗?” “举行婚礼的时候我确实是那么想的,可是两人待在一起的时候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还有,士郎这个人什么事儿都搞得一团糟,到了毛伊岛一看,他竟然没有订好酒店!” “日程不都是旅行社安排的吗?” “那倒也是,他在那里惊慌失措地光转圈儿,最后还是我给前台打电话,让他们给找了另一家酒店。” 里子点点头,心想,你从现在开始就牢骚满腹,今后能好好过下去吗?里子稍稍有些替槙子担心。 “你现在是从新房子里打来的吗?” “是啊!可现在家里乱糟糟的,还缺很多东西呢!士郎他一点儿也不帮我!” “士郎就在你身边吧?” “什么呀!他这会儿在书房里,吱吱嘎嘎地也不知在忙活什么!” “哪天安定下来就好了……” “可是,今后每天都要住在这个箱子一样的地方等待同一个人回来,一想到这些我就头皮发麻后背冒凉气儿!” “你又说那个!你可是已经结婚了!” “我知道!姐姐,你结婚的时候没有那种感觉吗?” 和槙子不一样,里子属于介绍结婚,当时她对菊雄既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因为她不像母亲或赖子姐姐那样有自己的工作或会身怀技艺,所以就听从母亲的劝说和菊雄结了婚。 “姐姐当时是通过媒人的介绍才结婚的,婚后一定很新鲜吧?” “哪有什么新鲜的……” “不是吗?你俩不都是第一次干那事儿吗?” 确实,里子是结婚之后才知道了男人,也体味到了和男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那种安心感和繁琐。 在这个意义上要说新鲜也算新鲜,但反过来也有好多事情是结婚之后才发现的。 比如说,在结婚之前还以为菊雄这个人很靠得住,可婚后才发现他是那么靠不住。他一个大老爷们还爱撒娇,爱打扮爱虚荣,这些都是结婚之后才发现的。 不管是谁都会有大大小小的缺点,你一旦觉得不顺眼就会越来越不顺眼。 像槙子这样,如果从订婚开始就很亲密,漏看对方缺点的机会或许比较少,但另一方面,两人太熟悉太亲密了,彼此之间或许就没有什么新鲜感了。 “这样的婚姻生活能不能坚持下去,我是一点儿信心也没有啊!” “你说什么哪!不许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 听母亲回来讲,婚宴上有一流公司的社长和董事,甚至还有众议院议员出席,场面非常豪华。 如此隆重的婚礼,刚从新婚旅行回来就说什么对今后的婚姻生活没有信心,真搞不懂她是为了什么结婚的。 “你不要想那些多余的事情了,有空的话回京都一趟怎么样……我们大家都等着你,来了京都说不定心情就改变了!” “我也在那么想!我刚才还和士郎商量了,回来之后过一个星期左右就去京都……” “你俩这不关系挺好的吗?” 在电话里光听槙子发牢骚,听那口气好像马上就要离婚了似的,可换一个角度想想,两个人能够光明正大地互相发牢骚,或许表明他们两人还是很相爱的。 “你下个周六来怎么样?铃子姐姐的忌辰也快到了。” “姐姐说的也是!那好吧,就那么办吧!” “我倒想看看成了别人妻子的槙子妹妹是个什么样!” “什么别人妻子,我还是那个样,一点儿也没变!” 表面上或许没有什么变化,但既然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一定也会有其他的想法和精神准备。 即使本人说没什么变化,可周围的人都会用评判一个妻子的眼光来审视她和对待她,所以某种程度上她也不得不改变。 那个花花女郎一样的槙子到底会如何变化呢?里子对这件事情兴味盎然。 “妹妹下次来的时候,樱花一定也盛开了!” “还是京都的樱花漂亮啊!” 可能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吧!槙子小声感叹了一句。 “记得上一次我们一起去金阁寺的里面看盛开的樱花!” “那个地方是原谷吧!那是两年前了,是给铃子举行完七周年忌辰之后去的!” “是的,我想起来了!那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啊!时间过得可真快!” 槙子如此感伤也是稀奇。 “那么,我把赖子姐姐也约上吧!” “那敢情好!一定要叫上赖子姐姐,那样的话我们三人又可以一起去看樱花了!” “明白了!我一定那么做!” 听着话筒里传来的欢快的声音,里子想起小时候姐妹三人商量好玩儿什么的时候互相握着手高喊“就那么办!”的情景,脸上不由地露出了微笑。 樱花季节微阴的天空笼罩着京都的大街小巷。 可能是因为和煦而慵懒的阳春天气,透过玻璃窗向外看去,外面的景色朦朦胧胧的,看上去甚至有点儿歪曲。 根据电视上播报的花讯,円山的樱花这个周六是最好看的,预计到时候会有很多人去円山赏樱。 赖子和槙子回到京都是那个周末的下午。 按照最初的安排,士郎也应该跟着一起来,但他新婚旅行回来之后工作太忙,没办法只好放弃了。 赖子和槙子是坐同一列新干线来的,傍晚的时候回到了东山的家。槙子结婚之后这是第一次回娘家,因为听说铃子的法事也要提前举行,所以赖子也跟着一起回来了。 两个人到家的时候,里子正好抱着真幸在院子里站着。院子里的景色虽然离新绿尚早,但晶莹洁白的玉兰花格外醒目。 就在几天前还是含苞待放的花苞,因其形状颇似婴儿的拳头才有此名,里子忽然想起了这个事情,觉得有些好笑。 两人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正是里子抱着真幸抬头看玉兰花的时候。 “姐姐!我们回来啦!” 从山茱萸的篱笆墙豁口里第一个跑过来的是槙子。 “妹妹好!好久不见……” 或许是里子的心理作用,两个月不见的槙子好像有些瘦了,她今天穿了一条胸前带绲边的淡粉色的连衣裙。 “我结婚的时候送我那么一份大礼,真是太谢谢姐姐了!” 槙子像客人般客气地跟里子打过招呼,对着真幸伸出两手说道: “真幸君!你都这么大啦!快让姨妈抱抱!” 槙子说完把旅行包放在脚底下,把真幸抱了起来。 “哇!好沉啊!我都快站不住了!” 槙子抱着真幸很夸张地趔趄了一下,赖子稍晚一点儿也出现在了院子里,她刚才可能是后下车在付出租车费吧! “妹妹好!今天可真暖和啊!” 赖子穿衣服的品味依然那么高雅,她今天穿了一套深棕色的香奈儿套装,里面是一件真丝衬衫,把领子轻轻竖了起来,看上去就像高翻领。 “赖子姐姐!欢迎你回家!快点儿进屋吧!妈妈还在等着呢……” “可能因为现在是观赏樱花的季节吧!路上那么多车,回趟家真是太费劲儿了!” “今天可是樱花最好看的时候啊!” 槙子抱着真幸走在中间,姐妹三人边说话边进了家。 阿常知道两个女儿傍晚到家,从一个小时之前就在一楼的客厅里等着了,但是,她即使听到了门外热热闹闹的说话声,也没有马上起身出去迎接。 阿常在这一点上自尊心很强,她一向认为,按照礼仪回娘家的闺女应该主动来跟自己打招呼。 三姐妹拉开纸拉门走了进来,阿常一下子回过头来,那表情好像是刚刚发觉。她的那个动作也太不自然了,三个人情不自禁地相视一笑。 “妈妈!赖子姐姐和槙子妹妹回来了!” 里子好像从中介绍似的,三姐妹并排坐在了母亲面前。 “上次真是辛苦您了!听说明天要给铃子做法事,所以我就和槙子一起回来了。” 赖子第一个向母亲问候。阿常说:“那么远的路,辛苦你了!”说完轻轻点了点头。 接下来槙子也恭恭敬敬地把手按在地板上说道: “我结婚的时候真是给您添麻烦了!托母亲的福,上个星期我们平平安安地旅行回来了。” 槙子的这句话说得很流利,看样子是她事先想好的。槙子说完,从旅行箱里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纸包。 “这是我带来的礼物。这是给妈妈的,这是给里子姐姐的!” “什么东西啊?” “我也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不管到了什么年纪,女人好像只要从别人那里得到东西就满心欢喜。阿常刚才还满脸威严,这会儿却像个小孩儿一样欢天喜地地打开了纸包。 从纸包里拿出来的是鲜亮的花朵图案的牡穆(夏威夷人穿的花朵图案宽大无腰身的女装),给阿常的这件基调是黄色的,给里子的这件基调是粉红色的。 “我想来想去也拿不定主意,那个四季如夏的地方也没什么好东西,我想妈妈也可以穿穿这种稍微鲜艳一点的衣服,所以就买了回来!” 面对这意想不到的礼物,阿常瞬间一愣,但马上就站了起来,拿着衣服在身前比量。 但是,这条无腰身的大花裙子不但尺寸宽大,而且图案也太花哨了,和总穿和服的阿常一点儿也不相配。 “这种大花裙子,我要是穿在身上,人家还不说我神经不正常啊!” “那怎么会!北白川的姨妈不也经常穿这样的衣服吗?穿到身上可宽松舒服了,不信您穿上看看?” 因为这衣服是自己买来的,槙子极力推荐,两个姐姐也在旁边大力声援。 “虽然有点长,但把裙摆裁短一点儿就没问题了!” “夏天的时候穿这个正合适!” 但是,阿常好像还是不能释然。见她又把裙子拿到手里仔细看,槙子马上不失时机地解释道: “这种图案已经是最素气的了,我觉得挺好……” 好不容易买回来了,可得到礼物的本人却不满意,槙子都快哭出来了。 两个姐姐见状连忙帮槙子说话。 “妈妈!真的很合适哎!您穿上显得非常年轻!” “又时髦又漂亮!您今后在家里可以一直穿着它!” 在女儿们的赞美之下,阿常好像终于回心转意了,重新用手捏了捏裙摆。 阿常的那个动作非常可爱,和平时非常严厉的形象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三姐妹面面相觑,不由地捂着嘴窃笑起来。 铃子的法事是在第二天的星期天从正午开始在东山的家里举行的。 说是做法事,因为两年前已经办过七周年忌辰了,今天只是把和尚请到家里来诵诵经,然后就是家人和亲朋好友一起吃个饭。 今天聚在家里的有十个人左右,除了母亲阿常和姊妹三人之外,还有北白川的姨妈和领班阿元,以及从前在茑乃家做过事的厨师村上和服务员富子。 十二点开始诵经的时候,阿常和三姐妹都分别换上了和服,在佛龛前面坐了下来。 母亲阿常穿了一件灰绿色的素色和服,系了一条黑色的织锦带。赖子穿了一件茶绿色的素色和服,同样系了一条黑色的带子。里子还是穿了一件淡茶色的素色和服,系了一条黑色的带子。槙子则穿了一件黄色的和服。 因为是要做法事,母女四人都避开图案鲜艳的服装而选择了素色的和服,那反而更加衬托了各自的面庞,酝酿出一种安静沉着的妖艳。 诵经三十分钟左右就结束了,接下来大家以和尚为中心坐了下来,饭菜端上来摆成了一个コ字形,于是大家开始吃饭。 铃子已经死去八年了。众人从这件事情开始谈论日子过得快,感慨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然后话题又转到了樱花上面。 两年前,铃子的七周年忌辰结束之后,一家人去过的原谷那个地方,听村上说那里今年也开始人多了,根本没法安安静静地细细观赏樱花了。 众人边吃饭边闲谈,吃完饭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多了。 饭后和尚先回去了,紧接着村上和富子也回去了,剩下的都是真正的自家人了。 “今天真暖和!又是星期天,一定有很多人到外面来了吧!” 里子从敞开的套廊向院子里望去,虽然绿色还很少,但已是春光满园,花草树木刚刚冒芽,春日灿烂的阳光洒在嫩芽上,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 円山一带这会儿或许是人山人海,位于东山深处的这个庭院在正午明亮的阳光里却是鸦雀无声。可能是中午稍微喝了一点酒的缘故,看着院子里这幅静谧的景色,里子觉得有点儿困了。 “我们姐妹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我们去给铃子扫墓吧!” 赖子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提议,槙子马上举手说:“我也去!” 因为身边有真幸,里子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阿常看出里子很为难,于是对里子说:“真幸我给你看着,你跟她们一起去吧!” “妈妈呢?” “前两天春分的时候我已经去了,下周铃子的忌辰我还要去!” 表面上冷若冰霜,可这种事情母亲绝对是一丝不苟很讲究的。 “怎么办?还要换衣服吗?” “好不容易穿上了,就这样去不好吗?” 按照赖子的意见,姐妹三人决定穿着和服出门,然后叫了一辆出租车。 “扫完墓之后早点儿回来!” 阿常很稀奇地把三个闺女送到门口叮嘱道。阿常这段时间因为疲劳和精神上的松弛好像情绪有点儿低落,但今天三个闺女都聚齐了,她好像也恢复了几分精神。 “那好吧!我们这就去了!” 三姐妹分别向母亲低头行礼,然后上了出租车。 正如想象的那样,东大路人流如潮拥挤不堪,出租车光从八坂神社前面通过就花了十分钟。从那里上了沿山公路,从永观堂前面穿过就到了真如堂。 这个地方也是春光明媚,长满青苔的墓碑看上去好像也暖洋洋的。 赖子走在通往墓地的小径上,想起了去年秋天和日下一起来这里为铃子扫墓的事情。 记得那天也是阳光明媚,但背阴的地方已经有些冷飕飕的了。连接三重塔和胡枝子架的草丛前方有一株彼岸花,那触目惊心的血红色还和熊仓一起出现在了自己的梦境里。 后来听日下说他要结婚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听到他任何消息。 他也要走他自己的新的人生路,赖子觉得应该祝福他,但心里的那种被抛下的寂寞迟迟不能消失。 在铃子的墓前,三人插上香,把拿来的鲜花和水果摆在了墓碑前面。春分才过了没有几天,周围墓碑前面的香案上还留着供品。 铃子墓前摆放的鲜花一定是春分那天母亲拿来的。先把花换上,再把供品摆上,坟墓好像一下子恢复了生气,在春日的阳光里熠熠生辉。 姐妹三人一起双手合十,赖子合掌的时间最长,其次是里子,槙子则是第一个把头抬了起来。对铃子感情的深浅或许也是这么个顺序。 “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一起散散步吧!” “好不容易来一趟,咱们去看樱花吧!” 真如堂的院内虽然也有樱花,但只有几株樱花树稀稀疏疏地夹在枫树之间。 “可是,像円山那种有名的地方,这会儿一定是人山人海啊!” “那我们就去法然院的水渠吧!那个地方的话不光近,估计也不会有太多人!” 这次是采纳了里子的意见,姐妹三人从真如堂的旁边穿过去,越过白川通向哲学小路走去。因为这一带离里子离开家之后一个人住的那个地方很近,所以她对这一带很熟悉。 过了法然院的公交站,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了若王子神社的茅草屋顶,神社前面的水沟上面架着一座小石桥。水渠边上的这条路一直通往银阁寺通,也被称为哲学小路,路两边栽着樱花树。 “哇!太美了!” 槙子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赖子和里子闻声也停下了脚步。笔直的水渠通往远方,水渠两岸是盛开的樱花,花枝重重叠叠在半空中交叉,好像把水渠覆盖住一样,构成了一条樱花隧道。 原以为这地方也会有很多人来呢,可来了一看,并没有几个人。幸亏这地方作为观赏樱花的景点并不是那么有名。 三人在水渠边上的樱花树下慢慢往前走。行人看到身穿和服的姐妹三人都情不自禁地频频回头看。 樱花美,女性也美。虽然年龄不同,但三姐妹和樱花一样,现在正是如花似玉最美的年华。 “我记得两年前我们去原谷的时候,槙子妹妹还问樱花为什么这么拼命绽放呢!” “姐姐那么说的话,我或许真的说过那句话!可是,姐姐你不那么认为吗?” 里子当然也有那种感觉,但她认为,樱花根本没有考虑什么拼命或偷懒,只是因为喜欢春光明媚才绽放而已。 “我们在那里坐一会儿吧!” 前面有一条空着的长椅。三人在长椅上铺上手帕坐了下来。 刚才在树下徜徉的时候没有察觉,这会儿坐下来凝目一看,樱花正点点飘落。一个花瓣儿落在水面上,顺着潺潺流水流向远方。 “到了这个地方,感觉脸都被樱花染红了!” “姐姐!你的脸还真是红的!” “那是因为中午喝了酒的缘故吧?” 里子和槙子互相打趣开玩笑。三姐妹的脸是否染成了樱花色暂且不说,随着傍晚的临近,天空渐渐阴沉起来,樱花的颜色好像更浓了。 “天哪!我们三人正好是按照年龄的顺序坐下的!” 听槙子这么一说,两人再次看了看坐的顺序,沿着水流的方向,姐妹三人果然是按照赖子、里子和槙子的顺序坐着的。 本来也没打算这么坐,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地都笑了起来。 “按照这个顺序今年有什么好事就好了!” “那怎么能行!我不成了最后一个了吗?” “槙子妹妹不是已经有了好事了吗?” “不行!还不够!” “你可真是个贪心的人!” 里子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的表情,心里想着椎名的事情。 再过半个月,椎名就要回来了。按说这次他会到京都来的。两人之间的关系并不会因此而有什么变化。在一起待一天,他回去之后,今后的日子或许还和从前一样。 但是,里子并不去考虑那以后的事情。以后的事情先不管它,反正很快就能见到他了,里子只把这个事情作为自己生活的意义。 “你快点儿回来吧……” 在暮色笼罩的樱花树下,里子的身体开始燃烧了。 坐在旁边的槙子这会儿正在后悔结婚的事情。 不应该那么匆匆忙忙地结婚,应该再享受几年自由的时光。 新婚旅行回来之后,槙子还没有见过冴子、真由美和大学时代的那些闺蜜。虽然心里很想见她们,但见到她们之后,自己的悔意只会越来越深,所以槙子一直躲着不见她们。 但是,士郎并没有察觉槙子的那种心情。不光是士郎,还有他的父母、自己的朋友,甚至坐在身旁的两个姐姐,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槙子的这种不能尽情燃烧的焦躁。 槙子心里藏着对谁都不能说的不满,想起了结婚之前和她有过一次露水之欢的千野。 “那个人现在在干什么呢……” 在这微暖的春宵里,槙子的一颗春心在轻轻摇荡。 赖子凝视着水渠里的潺潺流水,再次造访的例假让她感到了阵阵轻微的疼痛。自己就这样不和任何人结婚,一辈子都要独自生活下去吗?赖子并非喜欢独身而独身,但她一接近男人就注定会有不吉利的事情发生。或许自己是在和恋爱家庭无缘的星座下出生的。 “铃子啊!我一直是一个人啊……” 凝视着漂浮在水面上的樱花,赖子小声自言自语。 暮色迟迟春日长,暮色笼罩的樱花让三姐妹想起了各自的心事。 虽然此刻三人的心境不同,但唯有时光的流逝是绝对的,自从姐妹三人在原谷赏过樱花之后,两年的岁月已经流过去了。 又有一个花瓣儿落在了水面上,顺着反射着夕照的河面流走了。三个人用目光追寻着那片流向远方的花瓣儿,在花季天寒中各自思考着自己的未来。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